长安古意_掠水惊鸿【完结】(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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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易之一直跪坐在皇帝身边不曾说话,此时忽然一声轻笑,他虽生得不似弟弟张昌宗那般柔媚,这一声笑却尽是戏谑之意,惹得李显李旦一阵心悸。张易之笑道:“臣斗胆,请代宅家问寿chūn郡王一句,殿下的心中,可是许了什么人了?”
李成器在殿上跪了半日,连皇帝的呵斥,都不及这句让他心悸,他浑身一震中耳边如有雷鸣,心慌意乱中未曾想到如何答话,一双放在地上的手握住又松开,身子晃了一下,亦不知是该抬头答话还是该继续跪着。他这般形容,张易之自以为是问着了,向皇帝一笑道:“怎样?”
李显也道是如此,稍稍松了口气,笑道:“还是五郎知晓他们少年人的心思。若是如此,臣就斗胆为凤奴求个请,还望母亲开恩,将那女子一并赐给凤奴做侧妃,料来凤奴的眼力也不差的。”
皇帝神色却不似李显这般轻松,冷冷问道:“是谁家的姑娘,也让我们听听,什么样的人物,能入了你的青眼。”李成器只是伏地不语,李显再想不到,原本一桩好事,被这侄儿搅成了这般局面,满心里只觉得李成器执拗地不可理喻,皱眉道:“凤奴,是什么样人,都不能对宅家和你爹说么?”李旦头上嗡嗡作响,他咬了咬牙,生怕儿子说出什么更令母亲恼怒的话来,qiáng笑道:“这等他们小儿女不知廉耻的私情,说出来没得污了母亲的耳。凤奴如此荒唐,臣今晚带了他回去一定好生教导,婚姻之事,但凭母亲做主。”
皇帝本已略显衰态的凤目中,骤然又划过一道冷光,微微冷笑:“你劝得了他?”皇帝的目光从梁王不忿的脸上,又划到李显李旦焦急的脸上,最后终于落至李成器跪伏的身上。她心中亦觉得可笑,自己怎么一时就被这些人的誓言与恭谦蒙蔽,竟然会奢望,在自己的身后他们会如兄弟姐妹一样和睦友善?这些李家的子孙,李家的大臣们,已经握好了刀剑,只等着她去的那一日,就要将她一手缔造的大周根基砍个粉碎,要将他们积攒了五十年的怨恨,都发泄在武氏一门身上。这个孙儿最为懦弱,却又最为坦诚,他已将他的父辈、兄弟们不敢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的脸色沉了沉,殿上又静默了一刻,皇帝忽然开口道:“传杖来。”李旦心中又急又痛,哀声恳求道:“母亲!”皇帝哼道:“朕知道他骨头硬得很,且看多少杖子,能打出他的实话来。”
李成器听到这个处置,虽是双手微微一抖,却随即平静下来,他辞婚之时就知道会激怒皇帝,若是皇帝肯打他一顿,就将这桩婚姻作罢倒也甚是便宜他。谁都能娶武家的县主,唯有他不能,他没有本事为母亲报仇,亦没有本事向花奴许下胶漆不离的誓言,但他至少能拒绝武三思的女儿做自己的妻子。
不一时几个内侍鱼贯而入,手中拿着两根荆木杖子,后边又有两人抬着一张刑chuáng安置在殿心。李成器深吸了一口气,又向皇帝叩了个头,起身向那张刑chuáng走去。李显此时不敢再多说话,看看满脸焦急的四弟,又看看平静到极致又执拗到极致的李成器,只觉甚是头痛。
两个内侍挟持着李成器,将他按在了刑chuáng上。李成器心中微微苦笑,他不是头一回上这刑chuáng,已有些轻车熟路,趁着尚未被按得动弹不得,先用双手紧紧扣住了刑chuáng的边缘,一时疼痛中也好有了借力处。两名内侍分别按住了他肩头,又有一人走到他身后,李成器明白他的意思,脸色骤然涨红,闭上双目低下头去。
张易之一直静望皇帝脸色,见皇帝微微一蹙眉,忙向那内侍轻轻一摇头,那人会意,只将李成器的长袍撩起,又将中衣折上去,只露出内中一条素纱长裤,便停了手,转到下首去按住了李成器的双足。李成器这才明白今日殿上杖责,可以免去褫衣的耻rǔ,不由大大松了口气,见两边执杖的内饰皆已站好,忙用力咬住了牙关。
因皇帝并没有数杖责的数目,那些内侍也不敢多问,见寿chūn郡王已被按得妥当了,便高举荆杖重重挞落。李成器虽还穿着一条裤子,但夏日里衣衫单薄,那板子实在与打在肉上无异,只听身后脆生生一声响,臀上便是一片油泼火烧般剧痛。他虽极力忍耐,仍是克制不住身子下意识地向上一挺,他抬起头时,皇帝身侧的那盏明灯晕成一个柔和的光圈,将皇帝yīn冷的脸,伯父李显不可索解的脸,父亲痛惜不忍的脸,梁王武三思窘迫尴尬的脸,都笼罩得模糊不清。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的心思,皇帝懂一些,父亲懂一些,武三思料来也懂一些,只是他们都无人能真正明白。即便是他自己,也难以琢磨清楚,为何他能忍受这许多年,却终究无法在婚姻之事上隐忍敷衍。他在不断笞落的痛楚中努力闭目,向自己的心中望去,那里是一片如秋日清晨的晦暝,那里有轻轻寒雾,有潺潺流水,有苍苍蒹葭,有伤心枫树,有多情垂杨。他努力去看,却仍是看不清楚他和花奴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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