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口中含了香丸,两人一时各自无话,室内静谧悄然,窗外的蝉鸣在清晨也不甚嘈杂,隔着树荫窗纸透进来,反让人觉得清越有致,并不觉得烦躁。李成器闭着眼睛,因刚饮了一碗热汤,原本苍白无血色的面颊,因也浮上了两片芙蓉玉般通透的红晕来,又似是窗外的两片海棠,被风chuī进来落在他颊边。他的嘴角抿起一抹略带倦意又无限闲适的微笑,不知是因为终于卸下心头重负,还是纯只是为吃饱了肚子而觉得舒坦。
一生中极少挨饿的薛崇简适宜地叹了口气,原来人世最快活之事,便是日日饱吃饭,然后能与思念之人常相见。离了这两样,便守着金山银山,坐拥天下,都是虚妄。怪不得连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现在真的一时想不起比这更大的愿望了。他想到那四个字,胸中到腹内忽然都是一热,李成器只着素纱中衣,带子也并未系紧,领口处露出的一片光洁无瑕的肌肤,似乎因为刚才用手巾擦拭过,还留下一层薄薄的水气,宛若是打了水蜡的白瓷,却比邢窑的白瓷更加明洁温润。薛崇简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背顺着李成器鬓角滑至耳后,又滑至锁骨处。
李成器闭目中并未有任何动作,此时也不知是不是被他搔痒了,只是微微抿嘴一笑,薛崇简的心跳骤然加快,只觉手指上微有cháo湿之感,分辨不清究竟是谁的汗水。他思及李成器的身子,qiáng迫自己将手缩了回来,掩饰地笑笑:“你热么?我给你打打扇。”李成器并未说话,薛崇简便取过枕畔的一把竹便面,缓缓为李成器打扇,他低头看着李成器稍稍侧卧在碧绿的玉簟席上,身后是笔墨清淡的云水屏风,薛崇简心中忽然觉得这chuáng便是一只小小扁舟,在这徐徐清风的chuī送下,载着他们缓缓飘浮于高唐带着旖旎情意的碧色烟水中。他想,那山水与美人,真是足以迷惑人心的蛊毒,让人哪怕只在梦中去过一次,就刻骨铭心此生难忘。
李成器毫无征兆的睁开眼睛,他望着薛崇简手中的竹扇,微微低语道:“我看到这扇子,忽然想起一首诗来。”他说话的声音低到极处,若非室内安静,薛崇简几乎就要听不到,略俯身道:“什么诗?”李成器一笑,他将身子向chuáng里挪了挪,低声道:“我有些儿倦,你躺下来,我可以省些力气说话。”薛崇简便去了靴子,依然侧卧在李成器身边,手中扇面仍是缓缓为他挥动着。
李成器闭上眼睛想了一想,便在薛崇简的耳畔低低吟诵:“磁石招长针,阳燧下炎烟。
我情与子合,亦如影追身。
寝共织成被,絮用同功绵。
暑摇比翼扇,寒坐并肩毡。
子笑我必哂,子戚我无欢。
来与子共迹,去与子同尘。
齐彼蛩蛩shòu,举动不相捐。
惟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
生有同室好,死成并棺民。
徐氏自言至,我情不可陈。[2]”
这样一首诗,就在李成器宛若梦呓一般慵懒无力的声音中缓缓地、一字一字地吟出,那一字一句,伴着他口中芬芳馥郁的气息,幽幽地拂过薛崇简的耳畔,如轻纱一般搔过他的面颊,萦绕在他的鼻间,将他的眼耳鼻舌身意尽皆淹没,他无法再感知外界任何气息、任何声音,连思绪都不再归自己所有。怎么会有这样的诗?无任何起因来由,甚至分辨不出头尾,纯粹由一句句炙热的倾诉誓言拼凑而成,却比死生契阔更甜美缠绵,比上邪更幽长温婉。待李成器念完许久许久,他都无法表述自己对这首诗的评判,他脑中最先想起的倒是些旁的事,萦绕在空气中的香气是这等的熟悉,连同身畔人这柔靡慵懒的神情和声音,都指引他想起梦境中最美好的一些物事。他终于分辨出从李成器口中呼吸而出的香气是什么——那是麝香[3]。在他们初尝人间至乐的那个午后,藏在李成器枕中的香,也是方才他们口中细细咀嚼的味道。
他想明此事,更觉得那萦绕在身边的水气像是滚烫的温泉一般,某种隐秘的欲望烫得他从肌肤到心肺都是疼的。原来自己又一次服下了他的蛊毒,他望着李成器闭目微笑的样子,如同一个犯了错的顽皮的孩子,一味撒娇乞怜,并不畏惧责罚。薛崇简伸臂将李成器的腰身揽住,略带嗔怪地将手臂收紧一些,低声笑道:“要不是你身子这般弱,我就……”
李成器隔着薄薄的衣裳,能感觉出薛崇简身体上异样的变化,他仍是无限慵懒地睁眼望他一下,遗落在枕畔的手在枕函中无声摸索一阵,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瓶,他稍稍侧转身子,低低的声音如同呻吟,又带着一丝求恳,道:“那你温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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