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疼得浑身冷汗几乎要失声惨叫时,那笞打停了下来,他听见李成器低声道:“这二十下是为了宋大人。”然后是几声缓慢的脚步声。薛崇简虽然未曾抬头,却也明白了这脚步声意味另一场苦痛的开始。他越发觉得左边屁股上疼的剜肉一般,恐惧中不由想,还可以求饶吗?利用这痛不欲生的躯体做筹码,求他的宽恕,求他再次张开怀抱,也许还可以回到从前的,至少在下一次离别前,能够让他们蒙上双眼,在这晦暝中相拥,可是他该怎样才能忘却自己方才的醒悟。
在他犹豫之时,那沉默有力的戒尺却又落了下来。薛崇简呃得一声,身子本能地想要躲避,可是那痛楚追逐着他,且是一次次都咬入他最为痛楚的臀峰上。忽然他眼前一黑,再难控制自己,一个翻身跌下刑chuáng来,他颤抖着手回去在臀上抚了一下,但觉掌心微感湿腻,知道终是被打出血来了。不知为何,他心中并未觉得如何畏惧与怨愤,只剩下一片尘埃落定的空寂。
李成器失声叫道:“花奴!”两步绕过来扶住薛崇简双臂,薛崇简微微的眩晕中喘息了一阵,道:“还差多少?”李成器心痛难忍,道:“没有了。我扶你上chuáng歇息。”他奋力想要架起薛崇简,薛崇简筋疲力尽下双腿已动弹不得,只能被李成器半抱半拖着,踉踉跄跄回到chuáng上。他忽然明白自己该怨愤什么了。都只因这光yīn,若非这光yīn,他还是那个小小的花奴,表哥便可将自己轻而易举将他抱入怀中,若非这光yīn,他的亲人都在,即便偶尔会挨打,亦只会单纯觉得痛楚,若非这光yīn,他便不会看穿了真相。然而光yīn不可逆转,那是他坠落在掌心的泪水,无论放任地摊开手掌,或是贪婪地攫据成拳,都只能看着它流淌而去。薛崇简又喘了口气,咬着牙将裤子掩上道:“你叫人来,送我回去。”
李成器扶着薛崇简的手臂怔了怔,他慢慢直起腰身,道:“好。”
牛车辘辘,马蹄特特,薛崇简伏在车中,被那迟缓的摆动摇得有些昏沉。车转弯时他想到一事,支撑着跪起来,揭开帘幕向外望去。虽已到了二月,却仍是残冬未尽chūn寒料峭,尚未到酉时,天色已渐渐陷入昏暗。他望向隆庆坊——不,眼下已改名做兴庆坊的那几栋楼台,灯火被窗纸晕染成一团团温暖的光圈,让那重楼华堂漂浮于梦境般的流光中。他想起来,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他朝着那灯光相反的方向走去,心中满满的都是眷恋与不舍。
被李成器唤来接他的施淳忙策马靠近牛车,问道:“郎君有事?”薛崇简摇了摇头,路南便是长安极为繁华的东市,商贩已经在收摊了,所有人面上都写着期盼与焦急,有人高声吆喝折价,有人推着平板车,有人担着货架,有人不住扬鞭抽打牲畜催促它们快行,打得这些畜生摇头晃脑。这纷纷攘攘的人畜,无论今日收获与否,都盼着能够早一刻归家。jī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这本就让人如之何勿思的时刻。寒冷疲惫的一天过去,只剩下与亲人在温暖灯光下的团聚。
可是他很怕回家去,他的家中没有亲人了,母亲带着年幼的弟妹在蒲州,大哥成婚后就自居一处产业,没有一个亲人会来陪他,看看他的伤处,问问他疼不疼。他想起那金玉堆砌的地方,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犯冷,这不是他心心念念渴求的长安,也不是他疲惫了可以栖息的家园,没有了亲人,哪里都是一样。他抓住窗棱吩咐道:“掉头。”施淳道:“郎君要回宋王府么?”薛崇简摇头道:“出chūn明门,我要去蒲州。”
施淳吃了一惊,道:“天都快黑了,郎君身上有伤,这个时候怎么能出城?郎君要是思念公主,先回家歇着,明日遣人送信去可好?”薛崇简听到回家二字,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滚了满面,他砸着车窗哭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去蒲州,我要去找阿母!”他顾不得自己的车马横在了胜业坊的路中心,堵住了行人的去路,惹得满街人都驻足围观。他只知道自己的心中是如此嫉妒这些人,跟他们相比,自己是多么的穷困可怜,他在这繁华的长安城内,真的没有家了,李成器说过,这天下太平万民康泰,自己是被排斥在外的。
施淳看着薛崇简长大,从未见小主人如此失态过,惊得滚下马来,跪在车边叩首道:“郎君!郎君三思,郎君现在有封爵在身,没有陛下的允许,不能擅自出城……”咚得一声,一只紫金雕成的鱼儿被投掷于地,薛崇简哭道:“拿这个去,谁敢阻拦就给我杀了他!”他继而伏下身子,施淳仍是能听到他在车内痛哭:“我要去蒲州,我要去寻阿母”。施淳手足无措地在地上跪了一会儿,眼见来往行人被拥堵得越来越多,只得爬起来,命人调转车头,向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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