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_掠水惊鸿【完结】(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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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一片薄薄的月光从拉开的门缝中泄露进来,像是在地上贴了几片银箔,反着一点清冷的光辉。不知为何,那月光中的背影忽然回了头,薛崇简一惊之下,慌忙闭上了眼睛,却又想起来,自己是在暗中,他应当是看不见的。薛崇简恍惚听到许久以前,他们俩还胶漆不离的日子,月色下李成器在吟诵:“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原来此情此景,自己心中那么多的痛楚与不舍,在旁人笔下不过是两句话,十四个字,便说尽了。不知过了多久,那门又幽幽哭了两声,他知道李成器已经去了。
许是白天睡得太多,将晨昏睡颠倒了,薛崇简整夜都不曾睡着,身上的伤又不便辗转,一夜间心中诸般往事此起彼伏,天明时脑中已纠结得微微发昏,实在苦不堪言。都说有情须有梦,难道他真的无情到了连梦也没有的地步。
又等了一会儿,便有太医尊皇帝之命来为薛崇简看伤,正服药时,施淳进来禀报道:“郎君,宋王殿下又来了。”薛崇简不知为何他要多加个“又”字,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可笑,却又有些心酸,吩咐道:“你对他说,我吃得好睡得好,遵陛下之命上药吃药,不劳他费心。”施淳张了张嘴:“这般说么?”薛崇简点头道:“这般说。”
施淳面带难色出去,不一时又回来道:“宋王殿下说,他只想面呈郎君一样东西,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薛崇简叹了口气,昨日已经见过那戒尺了,他今日还有什么能拿出来么?他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真的想看一看,在李成器心中,有什么东西比那段紫檀戒尺更重要。
太医和婢女们们刚退出,李成器便进来了,今日天气晴好,室内一片通透,薛崇简清清楚楚看见李成器肿起的双目。李成器来到chuáng头,并未说话,只是轻轻揭开被子,缓缓去褪薛崇简的裤子。薛崇简脑中嗡得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chuáng榻,似是想翻身避让,却不知为何,身上使不出半分力气。他想要说话,无奈一夜未眠,脑中钝得发木,待想起要说什么,却又迟了,臀腿上掠过一阵舒适地凉意,他听见李成器带着怜惜的一声叹息。
薛崇简心中奇怪之极,明明该喝止他的,他却又不觉得有什么别扭。他们僵到如此地步,可是表哥进来,为他宽衣解带,查看伤势,一切都是那般自然,如同天上云舒云卷,枝头花开花谢,让他不忍出言gān预。待李成器重新将薛崇简覆盖好,为了掩饰方才的失神,薛崇简淡淡道:“殿下不是说,拿什么物事给我看么?”
李成器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薛崇简,薛崇简入手一看,原来是一只金光灿灿球形香薰,通体镂空出缠枝芍药花,首尾相连,连绵不绝。他熟悉这香球的构造,不用打开亦知道里边是环环相套的三层,在香球转动时,最内的一层却不会倾侧,以保证内中的香料不会洒出。这类香球可以系上银钩悬挂于帐幔中外,还可于寒冷之时放入被中熏香取暖。他从小到大见过许多,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眼前香球虽然镂刻jīng美,却也无甚奇特之处。【1】除了失望外,他还有种被戏弄的恼怒,冷笑一声道:“原来殿下喜欢这个,我派人给您拉一大车去。”
李成器似乎信守承诺,当真一言不发,只是握着薛崇简的手,将那香球的上半边盖子揭开,薛崇简隐约中似看到中间层的一圈金环上似乎刻的有字,他将香球凑近,有些吃力去一一辨认金环上细如蚊足的小字:谁令此身逐风摇,自煎膏火自营牢。
独有方寸未侧转,
心香一缕为君烧。【2】
他脑中又开始嗡嗡作响,他想让自己定下心神来,去仔细回想,是否读过这首诗。他不知道将那四句默念了多少遍,终于可以确定,这是李成器写给他的,不再借他人之口,不再有任何避忌隐瞒。李成器平日里也写诗,但却极少为薛崇简写这样剖白心迹的文字,偶尔写几句,也是让他看过就烧掉,怕的是流传出去惹人口舌。可是今日,他终于有胆量将这倾诉铭刻金石,铸就成不会消湮的誓言。
薛崇简缓缓抬头凝目,望着李成器,李成器仍是不说话,他虽然面容憔悴,神情比之昨日,却多了一分平静。他曾企图假花奴之手对自己加以鞭挞,今日他终于自执敲扑,对自己痛加刑求,并将这血淋淋的供状呈于花奴之前。他对世情的屈从,对礼法的畏惧,他的膏火自煎,他的画地为牢,他此生唯一不可放松的执念,以及他痛楚万分的求恕,他都毫不掩饰地给了出来。只等那执掌他魂魄之人,做出最后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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