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双阙连甍垂凤翼(上)
李成器又被梦中的一声巨响惊醒,他怔忡地揉着眼睛,望着低垂的丝绣帐帷,不知那声音来自现实亦或是他的梦魇。
他轻轻嗅了嗅,辨别帐幔之中的各色香气:玉簟下是柔滑的锦衾,散发出郁金香独有的微带辛辣的香气;清凉瑟瑟石枕中传出悠然的安息香,他近日总是失眠,太医便让他把安息香藏在枕腹中;花叶缠绕的jú花金香球挂在帐角,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其中明灭闪动,淡薄的瑞龙脑香暗示着这最后一点微光也即将熄灭。
他轻轻地坐起身来,长久地望着那黯淡的细小火苗。他又在半夜惊醒,太医们的方子帮不了他,因为他们都无法阻止乾元殿的轰然倒塌。
他撩开纱帐,穿上木屐,缓步走到寝阁门前,拉开门,一眼就可望到那一簇辉煌的灯火,那灯火可接天幕,星辰明月似也在它的巍峨高耸下黯然失色。那是白马寺的主持薛怀义为太后——不,自四月上尊号后,现在应该称圣母神皇了——修建的明堂。
三月,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出资,令千余名工匠昼夜施工拆毁了洛阳宫雄壮华丽的正殿乾元殿。太后宫眷和皇帝李旦搬出洛阳宫,住进了上阳宫,只将太子李成器留在东宫。
那些日子他总是听到隐约的石块落地的声音,在他睡梦中传来,在老师琅琅讲课的声音中传来,真实或臆想出的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冷冰冰地告诉宫中的每一人,大唐的根基正在一点点被敲碎。直到一天半夜,一声沉闷的巨响将他惊醒,他赤着脚跑下chuáng来,推开窗子,看到西南方在灯火下一片尘土飞扬,十一年来他抬头即可见的、巨阙连甍的洛阳宫正殿乾元殿一夜之间不复存在。
李成器身着单薄的洁白中衣,赤足在仲chūn清寒的夜晚呆立了很久。从此后他总是有些失眠,常常在睡梦中听到宫阙倒塌的巨响,可是推开窗子,看见的是渐渐耸立而起、巍峨宏伟远胜乾元殿的明堂。太后说了,修建明堂是当年天皇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太后还说,等明年年初明堂建成,她将带着臣子大飨明堂,古往今来能大飨明堂的皇帝又有几人。
让李成器夜不能眠的还有宫外的一些消息,散落于各地的李姓皇裔们酝酿了一场以推翻皇太后、匡扶李旦为名的庞大战争。为首的是韩王李元嘉父子、越王李贞父子,他们伪造了李旦的玺书,声称皇帝有密旨:“朕被幽禁,王等宜各救拔我也”,以勤王之名约同霍、鲁、纪诸王与常乐长公主各自起兵。
这场悲壮又忠贞的战役也不过坚持了十九天,就被皇太后派去的左金吾卫将军丘神绩一网打尽。匡复李唐的旗号在起义军散乱的阵营中,看上去是那么灰暗那么乏力,数十位皇族赌上性命的抗争只做了皇太后的笑柄,她淡笑着将丘神绩捡回来的那封伪造敕书递给儿子李旦,淡笑道:“旭轮,阿母还政与你吧,省的外人造作出谣言离间我们母子。”
李成器看见父亲因长期处于深宫的苍白脸上显出深深的惊惧之色,李旦离席长跪于母亲脚下,哭道:“阿母深知臣体弱无能,无法担负社稷重任,朝堂之事唯有仰仗阿母操劳。逆臣借臣之名作乱,是杀臣也。”太后叹了口气,将年近三十的儿子拉起,引到自己身边,轻轻摩挲着他的头颈,又将一串檀香佛珠套在他腕上。从此后李成器便不曾见过父亲了,他听宫人们说父亲搬进了上阳宫的偏殿,每日只是虔心礼佛,替母亲抄写佛经祷祝。
没了皇帝与太后的洛阳宫越发凄清,李成器常常疑惑自己是住在一片废墟之中。宫人宦官们无聊中渐渐大胆起来,暗地里也谈论些外间消息,李成器就是从他们口中得知,在周兴来俊臣等人的酷刑bī迫下,韩王、鲁王、huáng国公、常乐长公主夫妇、东莞郡公、霍王、零陵郡王、汝南王、广汉郡公、郑王、义阳王、楚国公、南安王……这一串串跟他同气连枝、血脉相连的人,都已经被诛杀灭门。李成器禁不住会在背转了人的时候,悄悄扳着指头计算,李姓皇族究竟还剩下几人?每次他都不敢将这计算进行彻底,就惊恐地闭上眼睛,杀戮还在蔓延,这一根根指头扳下去,就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他的宗族叔伯兄弟,他不敢。这些人是为了父亲和他才死的,他们却一个人也救不了。
不知为何原本该守在门口的内侍也不见了,李成器轻轻走进竹影清森、土湿苔润的院中,青草上的露水沾湿他的足趾。水车潺潺的呜咽声,遮掩了竹丛后两个坐在回廊上值夜的内侍的闲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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