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过水盏,扶着元沅坐起,元沅也不抬手,凑过去在他手中轻轻噙住杯子,饮了几口,顺势又将脸埋入他怀中,闭上双目不言不动。李隆基不知为何,今日对她的宛鸾柔情只是有些心悸,笑道:“睡了一日,还倦?”元沅低声呢喃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能依着自己的心意做梦,原qiáng过醒着辛苦。”
李隆基怔了怔,轻轻扶起元沅的肩头,元沅这才睁开双目,与他相望。这双眸子清华如水,数年来从未变过,无论是清寒的禁苑还是这繁华的东宫,似乎都无法左右她的悲喜。这双眸子里分毫不差印着他的双眸,疲惫,怜悯,愧疚,又带着某种冷酷,比镜中之影还要清晰。他心中明白,她一直是懂他的,只是他看不懂她。想到此处,李隆基反是轻轻松了口气,如同在一个已死的人身上再刺一剑,可以稍许减轻负罪。他咬咬牙道:“今日散朝,碰上姑母,她让我纳你为孺人。”
元沅仍是淡淡一笑,波澜不惊的模样,道:“哦?殿下如何说?”李隆基道:“我说——天灾频仍之际,寡人何敢好色以触天地之怒,冷臣民之齿。”元沅忽然顽皮一笑道:“若不是天灾,不是那颗彗星,殿下会答应么?”
李隆基不妨她有此一问,不由凄然一笑,十日前西天彗星突现心宿之前,举朝惶恐。第二日钦天监上奏皇帝:“据玄象,帝座及前星有灾,皇太子合作天子,不合更居东宫。”自从太平公主回京,朝局波谲云诡,他每日都打点起十二分的jīng神应对,但听到这样奏表时,仍是禁不住脑中空白了一阵。他被bī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退了,只得疾驰入宫,恳请皇帝废去他的太子位。孰料皇帝一语惊人,竟然要“传德避灾”,预备将皇位让于他。皇帝即位未及两年,已是两次提出要传为于太子。皇帝生性恬淡,夹在太子与太平公主之间早已身心俱疲,但他的优柔寡断却让他无法坚定自己的愿望,在太平公主的哭泣劝阻下,皇帝不得不又一次收回成命,“勉力”维持着皇帝的身份,也令李隆基再一次陷入倍受流言毁谤的境地。
李隆基坦然望着元沅道:“不会,你一日不对寡人说出你的家世,寡人一日无法将你的名字写入玉牒。”元沅凄然一笑道:“殿下不信我,为何要将我留在身边这许多年呢?”李隆基道:“留下你的,是昔日的临淄王,不敢娶你的,是今日的太子。”他忽然一笑道:“你知道前几日我奔进宫中去跟陛下辞太子位的时候,心中想什么?——我想,若是爹爹允了,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娶了你,然后好好吃一顿苏山,吃到闹肚子也没关系,再畅饮几斗美酒,搂着你醉个三日。”
元沅扑哧一笑,却又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描摹李隆基英挺的剑眉,低声道:“难道便永无这样的日子了么?”李隆基道:“有,等九州同贯,万里同风那一日。”元沅点头道:“好,我等那一日。”李隆基一只手摸了摸她如水凉滑的长发,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在她耳畔道:“这是张说进讲时带进来的,分做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给杨氏。[1]”
元沅慢慢伸手出去接那纸包,一只手却只是克制不住,哆嗦的厉害。她用力咬住下唇点点头,还想维持着微笑的样子,呼吸却禁不住急促起来,便如渐渐溺水之人不得一丝呼吸一样,胸中憋闷的快要炸开。她心中的痛楚直通入腹内,如有人拿刀剑在生生剜她的血肉一般,让她疼得额头见汗。明明知道腹中那尚未成型的幼小生命绝不会有任何感知,可是她却似乎听到了耳畔有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萦绕。
见她如此,李隆基亦忍不住心中作痛,柔声叹道:“除了这个,你要什么,寡人会尽力给你。”元沅道:“我要我们在洛阳禁苑的日子。”李隆基呆了一呆,道:“元沅。”元沅的双眸第一次显出热切来,她微微喘息着道:“我要那一院青草,一树垂杨,要我们从方寸纸窗中看霞云满天,看小五拖着纸鸢一边跑一边笑。要你教我下棋,静静地坐一个午后。要你读书的时候,我坐在一旁替你缝补衣裳。”她的眼泪到此时才热热地流淌下来。
李隆基迟疑一刻,道:“元沅,人这一生只能往前走,回不得头。有的地方离开了就没办法回去,无论是过去的欢喜与愁苦,都不可再得。那个院子拆了,总是斥骂你的张林死了,小五长大了,也不会再拖着纸鸢跑,我们兄弟五人不会再住回一个院儿里。”他知道他们一家人,父亲也好,大哥也好,小五也好,姑母和花奴也好,谁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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