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_掠水惊鸿【完结】(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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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说到此处,眼中竟隐隐浮起泪光,薛崇简和李成器都惊诧莫名,方才的欢喜之气一扫而空,薛崇简虽不知皇帝要说什么,但心中的惧意却越来越甚,跪起身子道:“舅舅有何吩咐,臣当性命以之。”皇帝轻轻按住他道:“这是舅舅在求你,不是皇帝在向你下诏。舅舅求你,在你生日那天,将你娘请上终南山,留两日一夜。”薛崇简奇道:“这是为何?”皇帝道:“我要将皇位传于皇太子,我下旨后,门下省草诏昭告天下,皇太子还要上表辞让三次,最快也要两日一夜的时间。”
薛崇简此时才真正觉得这殿中炎热难当,那一团燥热并不是从肌肤侵袭入内,反是从他肺腑中烧起来,烧的他对这天地都厌恶非常,甚至连皇帝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都让他一并厌恶。若非还有几分理智克制,就想将那只抖落,大步逃出这宫室去。
李成器颤声道:“爹爹,你当真要……”皇帝点头道:“爹爹想了这十余日,不,是想了这两年,早已想得清楚。司马祯对我讲解养身治国之道,说‘道者,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国犹身也,顺物自然而心无所私,则天下理矣。’”他拿起案上所写的字递给李成器,正是“顺物自然,心无所私”八个字,皇帝道:“凤奴,你看着这八个字,觉得我错了吗?”李成器垂首道:“爹爹的主张,自然是对的。只是……这事不能由花奴来做。”皇帝道:“此事只能由花奴来做。”李成器又急又痛,仰头道:“爹爹可曾想过,姑母终究会得知,那个时候,你让花奴、让花奴……”他此生未曾敢与父亲争执,故而说到一半,喉头似是被一块烧红的炭火哽住,只是涨得满脸通红,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薛崇简仰头时面上反微带冷笑,道:“我知道舅舅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做。舅舅送一件扶保太子的大功给我,将来说不定有一日,我能求陛下念着往昔的功劳,免我一死。是么?舅舅,你传了杖子来打我吧,我要抗旨了。我这辈子骗我娘的次数不少,但这次不行。”皇帝含着眼泪,叹道:“我说了,这是我求你,不是下旨。凤奴,你代爹爹向花奴叩首,说,这是我一家求你。”
水晶盏中的苏山被薛崇简的手煨得久了,渐渐融化开来,雪白的酪苏与艳红的樱桃浆汇聚一处,被稀释成淡淡的粉色,仿佛是天雨在冲刷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只觉手中疼痛,并不能分辨出这疼痛究竟来自冰冷还是灼热,就像他不能分辨手中所捧,究竟是亲人所赐的琼浆玉酪,还是三途地狱中的炭火。原来温和的舅舅也有手段如此凌厉的时候,他被他叫花奴叫的太久,忘记了那抚摸着他的手,也握着大唐江山的命脉。原来他手中的苏山,终南山的桂花,乃至表哥陪他一路同行的欢喜,都是诱他入彀的香饵,他吞下了,他们看着他在锋锐的铁钩上挣扎。
他从来无力、也无意去分辨他们一家人,究竟孰是孰非,他想要的不过是这几个亲人而已。可是亲人们竟是置身于一座纷杂酷忍的戏台上,他们有人执矛,有人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网罗。方才他们做戏骗了他,现在又bī着他做戏去骗自己的母亲了。
薛崇简望着李成器艰难地转过身来,一点点跪直了身子,那眸子里的哀求,是让他宁可去死也不忍卒观的痛楚。他忽然只觉得无比滑稽,明明为的是天下太平,为的是万民安康,为的是大唐盛世,他们却越活越艰难。真的如表哥所说,这盛世与他们无关。他忽然开始猜疑,所谓的盛世,不过是一个代代相传的谎言,上至天潢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却为了这谎言前赴后继地奉献着希望与尊严。那些埋藏在盛世之下的血泪与委屈,最终被史家的笔墨的轻描淡写地淹没,只有他知道,他此刻的痛楚和怨恨,只属于他的艰辛,用怎样的盛世与赞歌,也平复不了。
他喃喃道:“舅舅,你知道他一说话,我就没有办法了。你是不放心吗?你究竟不放心的是谁?”皇帝沉默一阵,抚摸他的发髻道:“舅舅只有你们这几个亲人,舅舅都放心不下。”
作者有话要说:[1]这不是我诹的,李隆基跟他姑姑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小妾杨氏怀孕了,他怕人家以好色为名攻击他(他第一个儿子是人家送他的jì女生的),就说有人不愿我多有子嗣,要把孩子打掉。结果打了三次都没打掉,孩子生下来了,后来是唐肃宗。真是无仇不成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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