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卢妃迟疑一刻道:“岑羲崔湜等人对皇帝多有不敬,皇帝年轻气盛,容不得他们,也是人之常情。”太上皇道:“诛崔湜岑羲不过是名目,太平才是他们锋镝所向。他即位十一天便如此,令我寒心太甚。”豆卢妃温言劝道:“他是您选的,孩子么,总要容许犯错儿。”太上皇苦笑道:“我一直心中有隐忧。他们兄弟五人,论志气才gān,只有三郎最像太宗皇帝。大唐几经磨难,唯有他的气度魄力,能一扫朝堂颓丧之气,开中兴之盛世。可是这个孩子……你可知道,上个月,他宫中的一个宫女小产?”豆卢妃诧异道:“未曾听说。”太上皇苦笑道:“我派人去查了,是有人给她打了胎。孺人杨氏也是那两日晚间出血,却未曾请太医,近日才报上来说有了身孕。”豆卢妃又惊又骇道:“您难道是说三郎……三郎子息不旺,为何如此?”
太上皇轻轻点头道:“那个宫女是当日太平送给他的,当时又恰遇彗星,他大约是不愿贻人口实。”他站起身来,在殿内缓缓踱步,似是自言自语:“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让他少年时受了太多孤苦,他缺乏太宗的仁德,他似乎不会爱人……”
李隆基在武德殿外已直挺挺跪了一个多时辰,他不知什么时候那扇大门会打开,双膝痛到了极处,依然不敢跪坐下来稍做休息。只是双臂已累得实在无力举起,只得将那条马鞭放置在身前,每逢身子摇晃快要支持不住时,便用手稍稍撑一下地面。腿上的痛楚直入心肺,让他心中对自己起了微微的鄙夷,原来自从做了太子后,每每见父亲都是一拜即起,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跪着了,以至连这一点点的苦楚都受不了。
寝殿中的灯光一直铺到了阶下,那雕栏玉砌如同漂浮于一片波光粼粼的水中,他知道父亲并没有入眠。一抹下弦月光影淡薄,反是显出几颗泛着冷光的星星来,几只鸟雀的黑影从他头顶飞过。他只觉此情此境甚是熟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数百年前,曹孟德挟天下之势,于长江上横槊赋诗,留下千古豪情令后人瞻仰。他高歌天下归心百官拜服时,汉宫中的冷夜凄风中,汉献帝看到那一弯明月数点孤星的心境,只怕只有自己才能懂得。
从平王而至太子,从太子而至皇帝,虽然每次和太平jiāo锋都在劣势,但依仗着父亲的庇护,让他终于得以统驭天下。这虚幻的身份蒙蔽了他的身心,以为天下一诏可定,以为过得几日,就可以招姚崇宋璟回来,以为凭他和刘幽求张暐几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削去太平的根植于朝堂数年的势力。姑母如此迅捷的得到密报,大理寺如此迅捷的判决,眼前紧闭的宫门,终于让他看清了真相,在这太极宫中,他不过是个可笑的傀儡。所以刘幽求不能死,这已是他最后可用之人,若是这次再让臣子替自己受过,他就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太上皇与豆卢妃均是一夜未眠,到四更时分,内侍又来禀报:“宅家在殿外晕过去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负他进来吧。”一时内侍背负着李隆基进来,便放置在坐榻上,李隆基原本晕去不沉,只是跪了一夜实在筋疲力尽,被内侍喂了一口水,揉着膝头,也就悠悠醒转。他在灯光下看到父亲和豆卢妃都站在自己身边,咬着牙从榻上溜下来,双膝着地的一刻才惊觉痛如万针攒刺,倒抽一口冷气下紧紧咬住牙关,却是一言不发。
太上皇挥挥手吩咐内侍退下,转身取过桌上一本书册,递给李隆基低声道:“读过这段么?”李隆基脑中犹有些晕沉,朦胧一望,却不过是本孟子,正翻到《梁惠王上》一篇,这是他幼年就读烂的,趁着假做读书,垂下眼睑悄悄喘了口气,心智渐渐清明,已知父亲未尽之语,双手将那卷书册捧上道:“臣知罪,听凭太上皇责罚。只是刘幽求有匡扶社稷之功,在八议之列,请太上皇开恩免死。”
太上皇缓缓坐下道:“若是我赦了他们,你能保证,不再出这样的事么?”李隆基低声道:“是否他人发难时,臣也只能束手待毙?若这是爹爹的意思,为何当初不传位于姑母。”太上皇皱眉道:“你姑母和则天皇后不同。她是我李氏一脉,归根到底,是要我李氏江山太平昌盛。何况……”说到此处,皇帝稍稍一顿,放低声音道:“三郎,你如此年轻,为何就容不得她几年?”李隆基缓缓抬头,虽他面色苍白之极,双目却矍然带着剑锋寒光,他低声道:“汉质帝驾崩时更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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