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简如同先前被冷酒激住了,浑身都是一跳,惊愕下只以为自己听错,颤声道:“你说……哪个公主?”那奴子也不知他在寻思些什么,道:“是咱家公主呀!”薛崇简二话不说就向府内奔去,却未看见门槛,一跤扑进门去,骇得那些奴子们一齐来扶,他也不觉得何处疼痛,爬起来又向内狂奔,偌大的花园中高柳鸣蝉日影明丽,照耀的一片池塘宛若银镜般熠熠生辉,他却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他在无数的殿宇中穿梭奔跑,却连一个熟识的人都遇不到,他累得一身骨头发出断裂的脆响,却不敢停下,他怕被那寂寞再度攫据。
他先奔向太平往日所居的正堂,却不见有人,他一间间地房子找去,数次都闯进同一间屋子去,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景物不断变换,如不断头的梦魇一般堵住了所有出口。他只道母亲不耐久等,已经离去了,心内焦急悔恨欲死,泪水不知何时已顺颊淌下,只是筋疲力尽地一边哭一边呼喊着:“阿母!阿母你在哪里!”
忽然,不知从何处降下一声纶音,他听见那温润如冰水一般的声音叫:“花奴。”仓惶中回头,一时神魂摇dàng,双腿一软不自禁地就跪了下去,他看见母亲缓缓扶着门从房中出来,她臂间的帛帔轻轻地鼓dàng。他虽是哭着,却赶紧使劲儿揉了下眼,他抬起头,仰视着缓缓走来的母亲,确信她的容貌在他朦胧的眸子里终于逐渐清晰起来,不是梦中,不是每日朝堂上如同叩拜佛祖一般地远远瞻望。太平来到他面前,尚未说话,已被薛崇简抱住腰身,他的悲喜都太过剧烈,只能将脸深深埋入她幽凉柔软的胸怀,如同初生的婴儿,爆发出毫不压抑的哭泣,他对尘世的恐惧,对她单纯的依恋,唯有这哭声方能表达。他听见自己的一身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知道自己终是又活了过来。
太平搂着儿子,由他哭了一阵,才捧起他的脸,柔声笑道:“你乱跑什么?”薛崇简羞惭中低头,看见自己中衣上粘了许多尘土,更是无地自容,哽咽道:“我……以为你走了。”太平凝望儿子一刻,那张通红的脸儿上爬满了汗渍泪渍,想是他手不甚gān净,方才一揉,便抹出几道黑来,滑稽中又带几分小儿的纯稚可怜。她心中作酸,她狠心将儿子放在这里,一年过去,他却丝毫未曾长大。她拉起薛崇简淡笑道:“南边贡来的荔枝,我给你带了些,还有你大哥昨日猎了几只狸子和鹿,我让做了清凉碎和小天苏,原是想同你吃顿饭,所以就在你房中等。你既吃过了,我让他们拿冰冷着,你回头慢慢吃。”
她说的每一字,薛崇简听来都有些心惊胆战的受宠若惊,忙道:“没有没有!我没吃……天热,我就在外头喝了杯冷酒,什么都没吃!阿母,我饿的很,我们去吃饭吧?”他一边说,一边紧紧攥着太平的衣袖,似乎生怕她转身走了。太平见他可怜巴巴眼中尽是忐忑乞求,心中复又一痛,点头微笑道:“好,我们先吃饭。”
奴婢们当即在薛崇简房中摆上饭菜来,果子菜肴都是太平带来,不过七八味,却是水陆俱陈,甚为jīng致。“清凉碎”,是用狸肉做成汤羹,冷却后便晶莹剔透成冻状,内中又藏着不少碎肉,入口凉滑甘香;小天苏是以鹿肉和jī脯肉一起烹炒,白龙羹以桂鱼肉制成;雪婴儿是将把田jī粘裹jīng豆粉,莹白如玉,团团可爱[1]。这些皆是昔日里薛崇简喜吃之物,配上湃在碎冰中的樱桃与荔枝,雪白的苏山,清芬香气被凉气催动,令人jīng神为之一慡。太平在桌上也不多说话,只是偶尔伸箸为薛崇简布菜,劝他多吃。薛崇简吃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夹了一箸清凉碎,那肉冻原本滑溜,他如履薄冰望着自己颤巍巍的箸头,也不敢说话,只缓缓向母亲凑去。太平稍稍伸颈,便在他筷上吃了,一时薛崇简只觉头上嗡一声响,他终是体会到了囚犯遇大赦的狂喜。世人枉求富贵权势,却不知这与亲人同桌而食,便是千金不换的幸福喜乐,他的眼眶再度湿热,却是笑着低头扒了口菜。
用过饭太平吩咐奴婢:“打热水来,郎君要洗澡。”忽又想起一事,道:“你酒饮的多么?”薛崇简忙道:“不多,就喝了一杯。”太平也就不深究,不一时奴婢们将松香木盆同热水都提来,太平吩咐道:“你们下去吧,我来就好。”太平关上房门,回身却见薛崇简仍在痴痴凝目望着自己,一笑道:“脱衣裳,进去——难道还要阿母帮你?”薛崇简颤抖着手将一身肮脏中衣褪下,站入水盆中,带着松香气的水雾逐渐氤氲开来,将他们绕进一团云蒸霞蔚的梦境中。薛崇简朦胧中想,究竟现在是梦,还是一年前那肝肠寸断的别离是梦,在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后,母亲还能重回他身边来,这样的梦,他从前都不敢做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掠水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