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踱到了龙池边,这一片池子贯通五王宅,池中遍植莲花,眼下正是风光最好之时。延池两岸的杨柳上皆悬了绛纱灯,临岸的莲花被灯光映照,花瓣玲珑剔透宛如玉雕。虽然无风,那水也在灯光下跳跃不止,金红二色的粼粼波光在冥暗的池水中翻滚,似是点了无数的河灯,其间闪烁的皆是受苦幽魂的眸子,别有种诡谲的艳丽。
他沿着石桥缓缓步上水阁,阁中纱幔垂地,王妃带着几个女子隐身帐后,听高僧义福在念诵大般涅槃经。义福是高僧神秀的弟子,年纪虽然不长,但自幼出家,诵经时自有一股哀怜人世的悲悯:“仁等,今当速往速往。如来不久必入涅槃。复作是言。世间空虚,世间空虚,我等从今无有救护无所宗仰,贫穷孤露。一旦远离无上世尊。设有疑惑当复问谁?”[1]
这一段尚未入世尊开言的正文,只是反复诉说众生听闻世尊将要涅槃时的惊痛,这部经文他数年来为母亲诵读过数遍,不知为何,今日在这不履huáng土的水上听来,忽然心中起了一阵无处告诉的孤零恐惧。岸上灯火楼台,他眼前却是水天幽冥,将他与人间阻隔开来,他默默低诵“世间空虚,我等从今无有救护无所宗仰,贫穷孤露”一句,天地悠悠,不由得心慌意乱,四顾茫然。
波斯匿王在世尊面前悲泣,自己的肉身便如燃烧的火焰,渐渐销殒,殒亡不息,刹那刹那念念之间皆可见死亡大限一步步bī迫而来。世尊以恒河之水千万载不变来点悟波斯匿王[2],李成器想,难道真的是他太愚妄,为什么在他眼中,这莲花并非散思莲子间的莲花,这水也非泛舟芙蓉湖池水,反成了盈盈天河寂寂冥川,让隔河相望之人脉脉不得语。当日的少年,又怎能想到,那样的欢娱溺爱,竟也会走到这一步。
不知是他近日太忙碌,还是花奴有意同他疏远,散朝后他们再找不出时机来相会。他落地以来,受尽恩惠庇佑的几个人,姑母,花奴,母亲,父亲,却一一走到离散,或许他为父为夫,该当鼓起勇气来做旁人的依靠了,可是在他的心中,还是如此qiáng烈地依恋他们。姑母的决裂,对他无异于天崩地裂,更为可怖的却是他与花奴这样的渐行渐远,他每日都在想,若是姑母永不原谅他,他该怎么办?是否他与花奴再回不到从前?是否便人任由时间将他慢慢凌迟,是否这世间真有拼却性命也挽回不得的离别?
一个内侍匆匆奔来,禀道:“殿下,郭相公请殿下速速与他进宫面见太上皇!”忽见自家殿下面上似有泪痕,惊道:“殿下?”李成器骤然回过神来,此时快要入夜,宫门已经下钥,不知宫中出了何事。阁中的诸女子听到李成器到来,纷纷起身,王妃元氏怀孕已有五月,身子稍显沉重,被侍女扶着,出来诧异道:“郭大人在何处?”那内侍道:“郭大人不及进府,就在门外等候,只说十万火急。”李成器道:“我去看看。”也顾不得换衣裳,便随着那内侍疾步向外走。
元氏向北望去,浓墨一般的彤云拉拽地半边天倾泻下来,压在远处高耸的太极宫承天门的飞檐上,李成器的青衫正隐没入那一团漆黑夜色中。骤然一个惊雷滚过,似要将那巍峨宫殿与其下的微茫世人一起击碎,她浑身一个哆嗦,胸口又是一阵欲呕的烦恶。
李成器在门外见到郭元振,见他身后还跟着数百禁军,大是惊疑道:“郭大人,究竟出了何事?”郭元振道:“太上皇有旨,有乱军入内客省,召我等入宫护驾,究竟何事臣也不明。”李成器听说宫中兵变,心急如焚,也只得翻身上马,与郭元振急向太极宫奔驰而去。他们的马匹穿过东西两市,一场bào雨终于落下,将火把都被浇灭,街上已有众多兵马呼号奔驰来去,黑暗中辨不清谁追谁逃,李成器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高声道:“郭大人!究竟是何人作乱!太上皇可曾传召太平公主?”郭元振抹了一把脸上雨水,道:“臣不知,殿下可亲自问太上皇。”
李成器下意识勒住马,向身后望去,大雨将天地的真相与他阻隔开来,他被包裹进一团冰冷的黑暗中。他心中忽起一阵急痛,硕大的雨点如拳般击中他的双眸,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那些蒙蒙灯火,哪一处才是花奴与姑母的所在。郭元振见他停下,也住勒马道:“殿下,夜中难明实情,还是先见确保太上皇平安要紧。”李成器心乱如麻,只得点点头,策马疾奔。
他们奔到太极宫外,远远便见承天楼上灯火通明,上面的内侍高声喊道:“何人前来?”李成器看不到父亲,颤声喊道:“臣李成器求见!”一个人影闪到城楼边,声音也颇为激动,回应道:“成器!”李成器长吁一口气,翻身下马,守卫羽林让出一条路,他便向城楼上奔去,太上皇已不及等待,顾不得雨大迎上来,李成器看到父亲无恙,浑身一软几乎瘫倒,急忙道:“爹爹,宫中出了何事?”太上皇摇头道:“只听见一片鼓噪,门下省那边火起,究竟是何人作乱,现在不知。
52书库推荐浏览: 掠水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