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脸向太上皇,泪光中闪烁起几分傲然之色,道:“爹爹,您看清了,这就是您的元子,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过是个要将社稷拱手让给娈宠的汉哀帝!这天下是我拼着性命,从jian臣妖孽手中夺回来的,不要再说他让天下的话!”他终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只觉浑身一阵快意地疼痛,他将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伤口撕开,任那血脉割裂,鲜血汩汩而出,若不如此,他怕会活活憋死了自己。
太上皇摇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我愿以身赎罪,你就放过你大哥和花奴吧。”
皇帝走到榻前重又跪下,轻轻揩去太上皇面上泪痕,道:“爹爹说哪里话,爹爹永是爹爹,大哥也永是大哥,我看在爹爹与大哥面上,亦不会为难薛崇简。”他抬头向李成器道:“他已经出城了。”
李成器的身子稍稍一顿,仍是茫然向外走去,风雨将天地罗织成网,砸在他面上、身上竟是生疼的。他眼下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他要见到花奴,太多的事令他恐惧得不敢直面,他想花奴也是这样,只有他们抱在一起,才能重新生出存活的勇气来。守在外间的羽林得了皇帝旨意,不再阻拦,皆讶然望着宋王殿下孑然一身,如游魂般走入被风雨拉得倾斜的天地中去。
李成器也未带侍从,独自一人从百福院走出宫门,几日来不眠不食的虚弱与疲倦掏空了他,便是这般雨点,似乎随时也能将他砸为齑粉。虽然在目不视物的昏沉中,他仍是能凭直觉辨别方向,这条路那夜花奴带逃命时跑过,那一处假山他们曾隐身在其后倾诉别情,这天地是花奴为他塑造,他不知道,若是没了花奴,这天地又该是何等模样。
他勉qiáng行到了中书省门前,才见官员牵了马撑着伞预备退职,他上前牵过缰绳,夺过马鞭,那官员万想不到宋王淋得láng狈不堪骤然来到面前,吓了一跳连忙下拜。李成器也无力说话,咬紧牙关踩镫翻身而上,狠狠一抽马鞭,直冲进雨幕中的长安市坊。
这雨已下了一阵,街上少有行人,一片灰蒙蒙的天地间,唯有沿路两边的杨柳显出一片浓翠。他忽然有些恨那种柳之人,为何洛阳禁苑中也是这柳树,为何销魂桥上也是这样的柳树,为何芙蓉园中也是这柳树。柳者,留也,若非有太多的离别,为什么要种下这么多的挽留。树犹如此,如此的只是树。那时候他们站在渭水边看旁人折柳阳关,以为那是别人的悲哀,他对花奴说,万里关山,我总是随了你去。
他许了花奴太多誓言,他用这誓言来骗得花奴的一次次忍受委屈、痛楚、离别,骗得他的牺牲与付出,直到他们今后的路被截断了,堵死了,变成了寂静的冥河,连轻如鸿毛的希望都被吞没。于是誓言再也没有兑现的机会,终于揭示出谎言血淋淋的面目来。
他觉得随着身下坐骑的颠簸,腹内真的有血腥之气向上涌来,胃部亦是一阵阵绞痛。他有些着急,于是连连抽打马匹,他并不怕死,只是怕在死前见不到花奴。他想花奴该怎么办,花奴连母亲都已失去,他自小就是最怕孤单的孩子,花奴缩着身子说:“表哥阿母会不会不要我了。”人世的咒魇以最狰狞的面目一一兑现,此时若不赶紧去见他一面,会让他以为连自己都弃他而去。
他横穿半个长安,终于奔到了chūn明门旁,守卫在雨雾中也未看清来人,但见一骑疾驰而来,横戟喝道:“什么人,下马!”李成器勒住马道:“我是宋王,开门,我要出城。”守卫的一名将军吃了一惊,上前仔细一看,才认出李成器来,慌忙躬身一拜道:“殿下千岁,臣奉陛下旨意,城中戒严搜拿乱党,若非陛下亲笔所书圣旨,任何人不得出城。若殿下有紧急之事,派人去向陛下讨一道旨意可好?”
李成器厉声喝道:“开门!不然我杀了你!”他第一次动用自己的身份来威吓他人,只有他知道他的时间有多紧迫,一阵阵血腥已经涌到胸口了,腹内qiáng烈的痛楚令他眼前阵阵昏黑,而花奴在这道门的另一边,他听见夜中的更漏如这雨点一边绵绵不绝,听见有孩子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轻轻说,表哥你拍拍我。
那将军跪地叩首道:“殿下息怒,臣万死不敢违抗陛下旨意!”
李成器茫然抬起头,朱红的大门被雨洗得发亮,真如用血染就一般。他知道自己是杀不了人的,他也没有力气打开这道门。他被一道门困住的时候,花奴还能翻过那高高的围墙来看他,现在他却只能在这雨中,坐着,听着。他先前qiáng忍的那股甜腥一直憋在胸口,万念俱灰下终于再无力压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便喷在地上。
52书库推荐浏览: 掠水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