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前的种种被重新硬生生灌入脑海,薛崇简尚不及体会那痛楚,五内先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烦恶,他咬紧牙关向车外爬去,一拳砸开车门,就要将身子挪下去。武灵兰忙抱住他,问道:“你要什么,告诉我……”薛崇简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无力地道:“我要回去……”他尚未说完,那股腥酸之气已经冲口而出,他攀住车棱“哇”得呕吐起来。
押送的禁军听到动静,踏马过来怒斥道:“做什么!”施淳踉跄几步奔上前,跪倒在车下痛哭道:“郎君!你终于醒了!公主驸马身后只剩下你,你千万要保重!”薛崇简心中道,你们为何要“剩下”我,为何不让我同你们在一处?搜肠抖肺的呕吐却堵住了他的声音,他几日来俱在昏迷中,一口饮食未进,一口口吐出的都是苦水,五脏六腑都似打了个颠倒,只是挣得浑身乱颤满脸通红,一道道汗水泪水顺着面颊流下。
武灵兰抱着他泣道:“你要活着,你娘说了,你要活着!”薛崇简哆嗦了半日,他将腹内苦水都吐得gān净,那颗上不去下不来折磨的他生不如死的心,仍是固执地留在这个躯壳内。他喘息着道:“我要,回长安……我爹娘,在长安……”武灵兰哭道:“你到哪里他们也是念着你的,你要听你娘的话。”薛崇简想起自己对李隆基说,你能不让人生,还能不让人死么?原来他真的连死在何处的选择都没有。他轻轻摇摇头,身子又复瘫软下去,施淳大哭着唤郎君,那禁军军官在日头里晒了好一阵,不便跟武灵兰发作,便骂施淳道:“哭什么哭!还不赶紧走!也不看看这天气,路上能停么?”
武灵兰抬头望了望身后的道路,她属于少女的chūn梦,那墙头的少年,篝火畔的王孙,被这一路行来的车辙慢慢碾碎,反倒让她对自己的身份更为明确。他们不能停,阮籍当日临歧路而痛哭,还能原路返回,她却只能陪着他往前走。他现在的痛楚她都经历过,所以才能感同身受,生出爱护他的勇气来。她将薛崇简的身子往怀里揽了揽,向施淳轻轻点头道:“放心,有我在。”
施淳抬起头,见武灵兰虽然满面泪痕,神情却已平和。她抱着薛崇简,轻轻为他擦拭面上泪水汗水,那动作带着疼惜,轻柔细致到了极处,竟如太平公主在儿子面前才显露的慈爱神情一样。他带着恐惧的敬意仰望着这女子,不知道她在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后,拖着残破的身躯和魂魄,又从何处寻来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夫郎。
薛崇简自这次醒来后,便发起烧来,一路昏昏沉沉到得蒲州。蒲州刺史拨给他们主仆的房舍便是当日太平所建的府邸,因逾制甚多,拆毁了一大半,只留了一处客院供他们居住,虽然宽敞明亮,却是身处一堆尚未及清理的残破瓦砾之中。武灵兰倒觉得这等断井颓垣的景象甚是符合自己的心境,匆匆安置了仆人和薛崇简,便要检点携来的财物,延医用药。
那晚她守在薛崇简病榻边,听他梦中呓语,仍是叫“阿母”,她忍痛在旁不敢应声。过了一刻,薛崇简竟微微睁开双眼,道:“我的画,我的画呢?”武灵兰忙问道:“什么画?”薛崇简道:“阿母,给我画的……”武灵兰心中腾得一震,她并不记得太平公主何时作过画,何况仓促就道之时,一切财物皆不由自己做主,只带来了一些寻常的书籍,未见得什么字画。只是薛崇简难得开口跟她说话,她不愿让他失望,勉qiáng一笑道:“应该在箱子里收着,你别急,明日我就去找来。”薛崇简也不知是否听见,只是喃喃道:“阿母的画。”武灵兰为他额上换了一条帕子,趁他醒来便端来药碗道:“你好生把药吃了,明日一早我就去给你拿。”薛崇简这次倒意外地甚是听话,药送到口中也就咽了,不一时又复沉沉睡去。
武灵兰在残灯暗影之下,望着他憔悴俊秀的面庞,心中终是燃起了一丝希望,却又更为恐惧,明日她又该拿什么话来骗他。
李成器自那日呕血,便一直卧病未曾上朝,宋王府也一概谢客,连李成义等人来探望,都只是由王妃隔着屏风对答几句。元妃也是五个月身子的人,几日来连经变故,jīng神心力都难支持,只是妊娠中也不敢服药,只是饮些参汤调理而已。那日阿箩方将一盏参汤捧上,婢女将一条帕子围在元妃胸口,府中长史匆匆进来禀报:“娘子,外间有内侍省的人来,要带阿箩去掖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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