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灵兰轻叹道:“起来说话吧。”那内侍爬起身来,道:“奴婢奉宋王殿下之命,给娘子送画,还有些物事,要面呈殿……”他往日说得惯了,忽然想起薛崇简已被革除了王爵,偷觑了一眼同来的羽林,忙改口道:“薛别驾。”他解下背上包袱捧起,施淳接了,转到屏风后jiāo给武灵兰。
武灵兰揭开包袱,见有一卷画轴,一只小小锦盒,并一封书信。她不及看信,先取画轴缓缓展开,一看画中母子,眼眶便又酸热,俯首柔声对薛崇简道:“你要的画,是这个吗?”方才他们说话时,薛崇简似仍旧昏沉未醒,此时双目缓缓睁开,茫然浑浊的眸子里重又凝聚起一点生意。他却不像武灵兰那般感伤,凝望着画中女子,眼神由茫然渐转为温柔依恋,武灵兰终是看到他的唇角,抿起一抹久违的笑意。似有一道微光流转,薛崇简已憔悴得形销骨立的苍白面容,竟隐隐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来。
武灵兰只觉胸口腾得一热,这数十日的辛酸劳碌,都在这浅淡明净的笑意中如风烟散去。她又打开那只小巧锦盒,却不由怔住,这次盒唯有一只jīng光夺目的金香薰球。她用手轻轻触碰一下,金子冰冷的温度令她想起那夜的湖水,竟是不敢拿起细看。她低头去看薛崇简,薛崇简似也感知了什么,缓缓将目光从画上移开,那金香薰倒映在他的眸子里,如烧了一朵盈盈的火焰,他面上虽无任何神情,身子却瑟瑟颤抖起来,那簇眼中的火苗微微摇曳,令武灵兰恐惧,只怕这幽冥之火,会将他的身躯焚毁。
薛崇简抬了抬手臂,武灵兰以为他要,便将香球递到他手上,他却怕痛似得将手一缩,哑着嗓子道:“还他!他的东西,都还他!”武灵兰脑中嗡得一声,她骤然想起那日薛崇简受杖后,痴痴望着帐幔上香球的眼神。她懂得那眼神的含义,那便是她平生最为渴求的东西。那夜她曾以为,这香球和帛帔都是太平公主留下,此刻终于明了,原来这一年来,他每夜思念的是谁,他凝望着那微茫灯火,抿起的令她惊心动魄的微笑,又是给了谁。
平生的诸多疑惑如风烟散去,她的快乐她的苦痛终于都有了答案,为何她的墙头会有少年朝颜花一般的笑容;为何他们一起听“一生一代一双人”,他的面上却有悲意;为何太平公主的子嗣中,唯有薛崇简存活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真是痴愚,她在他身边这许久,竟然到今日才知晓真相,那帛帔和这香球,原是薛崇简此生所爱的全部。她夜夜躺在他身边,他们的所思所恋,却又隔着重重青山,渺渺碧水。
武灵兰捧着那香球,一时手也有些发颤,她将锦盒都递给施淳,低声道:“谢你家殿下好意,只是郎君不愿收,劳你璧还吧。”那内侍急道:“郎君,殿下有书信给您,还请一览再做决断。”武灵兰拿起书信道:“要看吗。”薛崇简此时已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几日来的淡漠,在枕上闭目片刻,微微摇了摇头。武灵兰叹道:“辜负你家殿下了。”
那内侍想到李成器近日来的情景,一时心中酸痛,也顾不得有羽林在场,大着胆子道:“殿下自你走那日,便呕血重病,到三日前才起身,请您体谅殿下的难处,他……他甚是挂念您……”武灵兰凝望着薛崇简,见他虽然闭目,睫毛却微微颤动,叹道:“还是看一看吧。”过了半日,薛崇简方睁眼道:“拿纸笔,我给他回信。”武灵兰命施淳将小案抬上榻来,薛崇简的手抬了抬,却复又落下,武灵兰只道他无力执笔,柔声道:“你要写什么,我代你写。或者——我出去,你告诉他。”薛崇简摇摇头道:“不必写,封一张白纸给他。”
武灵兰一愣,随即微微一笑道:“好。”她想起他送她入别馆的夜晚,她也是万般依恋,却又终归用沉默封缄,与他作别。原来真要情到深处,才能生出勇气,作出无情的模样,怕他心疼,怕他担忧,怕成了他负累,便央及东风莫遣他知晓。 武灵兰依言取了张白纸封好,让施淳递给那内侍,那内侍急道:“郎君如此,让奴婢如何jiāo差?”武灵兰淡淡道:“你家殿下自然懂得。”她握住薛崇简的手,不再言语。这世间多少相思,身当其中的人揉碎了心肝,由旁人看去,也不过是风飘残絮,水送落花,凉薄得不可理喻。
自太平公主自尽后,太上皇避居百福院后便时时卧病。皇帝改元开元,穷治太平余党,至年底犹未绝。长安城中时见缇骑四处,除了东宫旧人姚崇宋璟刘幽求王琚等平步青云外,朝中半数大臣或杀或流,人人自危。十一月宋王妃诞下一子,太上皇因此事甚为欢喜,总算在冬至日勉qiáng起身,接受群臣朝拜。皇帝见太上皇高兴,便于宋王之子满月日在百福院中赐家宴,宴请自家兄弟。今年八月五日万寿,只因太上皇和宋王都卧病,且政事纷纭,未曾庆贺,这次算是大变之后皇帝一家头一回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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