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话之时,数点落花被风送来,轻盈落于少女光润的长发上。她似是刚用水梳过头,发梢还在滴水,一头长发映着朝阳,黑亮得令皇帝有些目眩。他想起来,他是见过这场景的,以前和元沅同在禁苑中,夏日里元沅洗头,也是这如墨如漆的长发。自己还曾诧异,她那么瘦弱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般好的头发。后来宫中皇后皇妃皆梳高髻,连侍寝时也不曾散开,他便无缘再见这等秀发滴水的景象了他逆光望去,少女的面容都不甚清晰,只觉她肤色甚白,也是细细腰肢,也是素面朝天。他拈起少女发上的一朵落花,忽然觉得红艳与她嘴角的一星血光相似。他声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一瞥朱唇道:“原来你没认出我!”皇帝诧异道:“你认得我?”那少女咯咯笑道:“你还想哄我呢,我知道你是三郎表哥!”皇帝大吃一惊,神色便有几分转冷,蹙眉道:“你是谁?”那少女却毫不畏惧,撇嘴道:“我是灵芸啊,阿婆的宴席上我见过你的。”
这少女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高力士暗暗叫苦,赶上前喝道:“大胆!既知是宅家,怎不下拜!”那少女悻悻跪下道:“他又没说让我拜……”皇帝此时才想起,原来她是恒安郡王武攸止的女儿,因父亲早死,幼年便被祖母养在深宫,却不料在此处遇上了。他摆摆手道:“罢了,朕不怪罪你,你下去吧。”武灵芸拍拍裙子站起身来,伸手道:“我的书。”高力士又待呵斥,皇帝却是淡淡一笑,将书册递过去,忽道:“沅有芷兮澧有兰,确是好句。”那少女得意一笑,冲高力士扮个鬼脸便跑了。
皇帝道:“她怎么在这里?”高力士道:“奴婢该死,当日太上皇即位,诸武皆被贬斥,她也不能再留居宫中,便送到此处来,jiāo给宫女抚养。奴婢竟忘了这岔,让她冲撞了宅家,奴婢该死。”皇帝笑道:“无妨,让她到朕宫中伺候吧。”高力士惊道:“宅家,她是武家人!”皇帝却未答话,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承接住一片落花,高力士听见皇帝低低吟道:“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1】就是张生撞见五百年风流业冤的地方【2】唐人称男主人为阿郎,称少主人为郎君,称太子为郎君,亦是此意.
第九十三章 飞来飞去袭人裾(下)
那日原是武灵兰母亲冥寿,清晨起来,薛崇简与武灵兰皆换了素服,两人不愿招摇,也未带家人,一人一骑上普救寺为梁王妃做功德。从普救寺出来已是午后向南行了数里,便临近huáng河渡口,薛崇简抬头一望,见一座高阁虚浮于天海风涛之中,殿宇祟闳如惊鸿凌空欲去,当真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他一年来深居简出,行动只在小院方寸天地,蓦然再看到这等壮阔楼台浩渺云水,竟是有些失神。他忽然想起李成器当日方从深宫中出来,自己带他游览洛阳市坊,他的心愿便是寻一高处眺望——现在他也终于明白那愿望了。
武灵兰见他眺望高阁,心中微微欢喜,她只盼能够这样策马并肩,陪着他永远走下去,走出这作为囚笼的蒲州,走出这让他们伤心不已的大唐河山。她轻声道:“这是蒲州名胜鹳雀楼,我们去看看吧?”
薛崇简听她语气微带忐忑,心中微微一酸,便点了点头。两人行到河边,才知那鹳雀楼是建在汾河一片州渚之上,于清秋烟水中望去,难怪如海上仙山一般飘渺。他们将马匹栓在树上,步行经一座拱桥上河州,便沿梯登楼。武灵兰只上得两层,便觉得心慌气喘,薛崇简牵着她的手在前头引路,听她呼吸有异,转过头见她面上红的如施朱一般,道:“我抱你上去吧?”武灵兰qiáng压住急促呼吸,一笑摇头,道:“这楼高得很,你抱不动的,我歇一歇就可以了。”
薛崇简正待说话,冥冥中却听见自己的笑声,如风一般灌进脑海:“多高多远,都是我背着你。”
他用力闭上眼睛,武灵兰说的对,他不能再想了,就算是为了这个受尽苦难的女子,他也应该支撑起一身残皮碎骨,给她一点点指望。可是那些吉光片羽的往昔,如同chūn丛蝴蝶,秋空鸿雁,无处不在,令他禁不住当花断肠,攀树相思。他知道的他的相思是没有着落的,如同过了奈何桥却不肯喝孟婆汤的人,三生重来,所思所念都再寻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