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步三滑地挨进关内,进入新丰县[1]内已到了傍晚时分,一个内侍撑着伞在城门处等待,见到高力士忙叩首道:“将军怎么此刻才到,宅家算着时辰,自申时起就在驿馆内等候了。”忙又将自己的伞递上去,高力士骂道:“我都这个模样了,打伞有用么!潼关一下雨就不是人走的道,我们竟是泥里爬出来的。还不快引路!”
那内侍见高力士不要伞,自己也不敢再用,忙翻身上马。总算城内道路修得齐整,众人憋了半日的火气,此时频频挥鞭,马匹撒开四蹄尽力奔驰,不到一刻工夫便来到新丰县驿馆门外。几个内侍将高力士和李成器扶下马,道:“宅家请殿下入觐。”李成器两腿早无知觉,被人扶着进入院中,新丰乃西入长安毕竟经之途,时常迎劳西来东去的官员,驿馆修得高门深院甚是宽敞。他穿过两层外院,见前厅大门敞开,灯火通明中皇帝盘膝坐在榻上看书,果然像是等候多时。
李成器并不知皇帝为何不在骊山上见他,却要亲自赶到此处,他也不愿多想,立在门外稍稍喘息了一阵,抬臂轻轻推开搀扶的内侍,忍着腿上酸痛迈入厅内,跪下道:“罪臣叩见陛下。”
皇帝转过头来,见李成器一身袍子皆湿透,下摆沾满泥污,已将那袍子原本青色全然遮住,乍一看还道是加了一片赭色的襕。他微微一笑道:“胡为乎泥中?”李成器知他讥刺之意,只是心中被一路秋雨浇得冰冷麻木,再无悲喜之感,倒不似往日里那般如履薄冰般小心,随口答道:“罪臣微贱之身,合该曳尾涂中。”皇帝嘴角微微一抿,道:“原来大哥有此志向,可惜生错了门庭。” 皇帝漫然将书抛下,向高力士吩咐道:“那个陪大哥出京的人,带回内侍省杖毙。”
高力士刚应了一声喏,李成器抬头道:“陛下!此事与他无关!”皇帝见他面上终于有了焦急之色,淡笑道:“那与谁有关,太上皇?”李成器不愿让父亲与弟弟再生龃龉,道:“罪臣私自下山,太上皇不知。所有罪责,在臣一身,唯请陛下从重责罚,勿牵连他人。”皇帝笑道:“朕去年下诏外官不得私谒宗室驸马,朝廷律法,于大哥是身外浮云,了无羁绊,朕便只能发落薛崇简了。”
李成器身子又是一颤,低声道:“他没有见到臣,更不知臣前往蒲州之事,并无过错。”李成器未曾与薛崇简相见,皇帝却未听人禀报,不由诧异道:“那大哥去蒲州作甚?”李成器只觉心中那一处伤口也如臂上一般,在雨中泡得溃烂麻木,被人这样生生撕开伤疤审视其下淋漓血肉,也并未觉得疼痛。他木然道:“他不曾看到臣,臣想见他,只是臣一人之事。”
皇帝想不到自己的兄长山水迢迢奔波四百里,以堂堂亲王之尊逃窜至蒲州,只为了看那人一眼,这样的痴傻,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恨。他冷笑一声道:“大哥若喜爱美貌少年,尽可对朕说。教坊司新选了一批俊秀孩子,容貌上多有胜过花奴者,朕将他们送于大哥可好?岂不胜过这等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皇帝说得不堪,李成器亦不觉得羞耻,他实在太累,无力再应付这样的冷嘲热讽。或者他亲眼看到花奴与武灵兰的两情眷好,已不需要自己的牵念了。支撑他存活的理由既然失去了意义,他便可以歇一歇,放下那些负担,由着自己的本心说几句话吧?他缓缓抬头与皇帝对视,皇帝自亲政以来,这等和人四目相视的情景再未有过,此刻见他目光幽凉如门外的天色,并无丝毫恭顺敬意,心中一股恼怒便悄然而生。
李成器缓缓道:“陛下弄错了,臣不是喜欢南风,臣喜欢的是花奴,只是花奴。无论妍媸贵贱,无论六合八荒、碧落huáng泉,只有一个花奴。”
高力士听他直斥皇帝之非,诧异地抬眼望了李成器一眼,只觉这亲王自离了蒲州就不对劲儿,莫不是失心疯了。
皇帝道:“大哥果真痴情,看来四百里还是太近,朕该将他送到岭南去。”李成器亦不慌张,从容道:“若因臣之罪责连累花奴,臣有死而已。”皇帝气极反笑道:“大哥下车泣罪,动辄要代人受过,倒显得朕bàonüè了。”
李成器叩首道:“臣并无胁迫陛下之意。臣数次受姑母花奴救命之恩,此身早非己有,不能报恩,唯有身殉。”皇帝听他提到姑母,面色便是一黑,道:“大哥今日方对朕说了实话,难怪太平要力保你为太子,想必大哥今日十分懊悔了。”李成器心中一痛,目光缓缓放下,低声道:“臣懊悔之事,与陛下所想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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