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没有料到如此酷忍的话被她毫无预兆地、用如此温婉的语气说出,他呆了一阵,如石雕一般僵滞了片刻。他的神情宛如有一把带锯齿的刀,戳进了胸膛又慢慢抽出,忽然他嘴角溢出几滴鲜血,他咬住嘴唇用袖子拭去。
薛绍复又虚弱地躺下,低声道:“太后,要怎样处置我的孩子们?”上官婉儿取出帕子,轻柔地为他拭去脸上虚汗,道:“太后毕竟还是心疼太平的——只是,太后赐你杖责一百。”
薛绍缓缓睁眼,嘴角竟有一丝淡笑:“就是今日?”他伸手在身边摸索着,上官婉儿问道:“你寻什么?”薛绍终于摸出一样物事,递给她道:“帮我把这个带给花奴,五日后就是他的生日,他每年都向我讨礼物。”
上官婉儿借着幽光,看清那是一只草编的蚂蚱,也看清了薛绍的手指关节上布满青紫的肿痕,有几处被拶子磨破了,伤口还在溃烂。他用这双手,用狱中的稻草,编出一只小小的蚂蚱来。
她怔怔望着那只手上擎的草蚂蚱,她不是吃惊那伤痕,在推事院中这已是最客气的对待了,跟火盆中那个脑箍相比,皮鞭和拶子在来俊臣看来,只算是搔了搔痒。她只觉在看到那只草蚂蚱的时候,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被毫不留情的掐死。她从未失败地如此痛楚,这痛楚足以趋势她杀人。“薛绍逆着光线,看不清上官婉儿脸上绝望的神情,他沉浸在自己的遗憾之中:“草不好,手也不大灵便,编得太粗糙了,不知道花奴会不会生气。”上官婉儿木然地接过,木然道:“我带给他。”
来俊臣的绯袍再次出现在门外,狱吏打开门。薛绍已从方才的虚弱中积攒了些力气,坐起身倚着墙壁,淡淡道:“就在此处打吧,你的刑房太污秽了。”来俊臣望着上官婉儿的背影,等待这女人的暗示,上官婉儿凝望着薛绍的脸,现在她还有机会,但她对现实看得明白,薛绍是不违背自己内心的人,没了就是没了,勉qiáng要回来亦非她所愿。她终于落定了决心,三郎,她在心里轻轻叫道。
她站起身,从容退出牢房,来俊臣仔细望去,看到眼泪在她眼睛里有两个闪亮的圈,他心下有些诧讶,带几分轻薄地想:终究是个女人。他嘴角又绽开一贯邪魅的笑道:“行啊!”向狱吏一打个手势:“把杖子给驸马拿来!”
几个赤着上身的jīng装狱吏不多时进来,手上各执着一人高的粗重的刑杖,那杖子比往常刑讯的四分七厘杖还要阔些,在牢中看去,通体黑梭梭,不能反she一丝一毫的光线。
来俊臣笑道:“驸马可还满意吗?”薛绍望了一眼,又厌倦地闭上了眼。几个刑吏进牢,将薛绍挟持起来按在地上,分别用几根杖子压制住他肩膀与足踝,薛绍用尚算自由的双手抓住了身下的稻草,他感觉有些奇特,在死亡缓缓张开双翼的时候,如cháo水般涌入心间的,竟不是恐惧与遗憾。倒是些琐碎细小的画图与声音,在他眼前欢快地跳跃不止。
不知是哪一日,他先醒过来,看到太平的脸颊被瓷枕的镂空花纹印出了两朵梅花痕迹,他觉得有趣,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一下,太平在睡梦中微翘起丰润的嘴唇;花奴刚学会走路,他天生比旁的孩子胆子大,糯糯地喊着“爹爹”,张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膀子向他怀中扑来……
“嘭”得一声,是钝重木器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臀腿上痛彻心扉,薛绍狠狠一咬唇,口中渗出淡淡的腥咸味,他执拗地要在翻江倒海的眩晕中争夺他的回忆:明媚的日光下,花奴捂着屁股,仰着小脸欢叫:“爹爹我要骑马!”
花奴蹭在太平身上,满面幽怨地嘟囔:“以后不穿开裆裤了,挨打好痛!”
东宫的院子里,花奴蹲在雪地里,努力向后扯着他的手:“爹爹不走!陪我和表哥堆雪人!”
众人的嘲笑声中,花奴依旧怡然自得地摇头晃脑:“我长大了要当驸马!因为我爹爹最好看!”
三四杖过去,上官婉儿望着那个杖下颤抖不止的身体,听到薛绍紊乱的呼吸声,十年来,她第一次有濒临疯狂的悔意,她咬牙支撑着一身襦裙,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扩散开来之前,走出了推事院。
车子行进在空dàng无一人的重阁复道上,上官婉儿透过珠帘望向不断后退的黝黑大门,这便是由洛阳宫直通上阳宫的丽景夹城。上官婉儿想起想起李成器那日的话:例竟门,一入此门,无人生还,那她是不是一个从地狱返还的魂魄?复道两旁的木格窗上,镂空着合欢花的图案,隐约与外间隔断的封闭感,让上官婉儿的眼泪终于能够缓缓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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