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首一弯细若婉娈女子眉黛的晓月垂挂天幕,与其下清冽如男子目光的洛水横波静静相对。似是痴绝的情人,既然不得相偎依,便亘古相望亦是好的。这便是神都城中颇为人称颂的天津晓月之景。
宫内催促大臣们早朝的钟声已经响起,洪亮悠扬,在清俊的晨气中袅袅传开,肃穆却不甚威严,似是也体谅官员隆冬之日早起不易的苦辛,只是循循善诱,反复叮咛。数百名官员、勋贵策马从各各市坊中涌向天津桥,有的两三同僚遇见了,便谈笑问候;有的拈须摇头晃脑,似是有感于眼前景物,想要吟诗作赋;有的睡眼惺忪,颠颠倒倒残梦未醒;有的但一人一马垂首行路,神色间似是因辞了美人香衾惆怅叹惋。
天津桥往日里便车如流水马如龙,赶上大朝大小品级的官员一例出门,更是拥堵不堪。李成器五人眼见得桥边车马排起长队来,过不得桥的小贩们都担着胆子在一旁跺脚张望,心中不由暗暗发急。快到桥头时,一些官员认出李成器的仪仗,均在马上加额行礼,唤道:“大王。”竟纷纷闪开,让出一条路来,笑容中分明潜藏着对这被废黜太子的同情。
李成器忙勒住马道:“我来得晚,该当等候。”凤阁侍郎擎着一块饼,一边吃一边笑道:“礼有尊卑,大王过桥便是。”李成器听了朝野间传闻,说李昭德甚喜一个饼贩子的胡饼,每次上朝路上都要买几个吃,见他身处一群同僚中尚恣意大嚼,几缕美髯上还粘着饼渣和芝麻,也惊叹他不拘小节至此。他笑着道了谢,正要策马过桥,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有一人轻漫道:“劳烦大王让一让!”
李成器回过头去,见他们兄弟的仪仗后头,也有一副郡王仪仗。方才说话是一肥头大耳、腰背弯曲、身形短小之人,被一身紫色袍服裹了,如扎了一只硕大粽子放在马背上。那人把着一条珊瑚柄缠金丝马鞭,神情倨傲,正是至尊的侄儿,河内郡王、金吾大将军武懿宗。
李成器微微蹙眉,他知道在武家诸王中,武懿宗爵位虽不高,性情却最是霸道蛮横,他不欲与此人争执,一扯马缰,就要让开。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是诸位公卿让我大哥先过!”
武懿宗一愣,这才看清李隆基也坐在马上,小小腰板挺得笔直,挑着一件王袍,倒甚有几分严整气势。他与李成器争道,便是故意要前太子难堪,李旦他都不放在眼中的,哪里看得上这小小孩童,摆出一副长辈口吻呵斥道:“鸦奴,谁许你骑马的!看让至尊知道,不打你屁股!还不下去!”又向李隆基的侍从喝道:“你们怎么侍奉临淄王的?由得他胡闹!抱他下马!”
他言辞粗鄙,又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李隆基登时大怒,见自己的侍从犹豫着真要下马,怒喝道:“谁敢下马!”又冷冷觑着武懿宗道:“这是我家朝堂,与汝何gān!你我品秩相同,汝何敢迫我骑从!”
孩子咬钉嚼铁般的声音在清冷晨气中如一条冰棱,刺穿了所有人的神经,李成器和李昭德都变了颜色,一个喊道:“鸦奴!”一个叫:“临淄王!”武懿宗怔了一怔,嘴角扯出一丝狞笑,道:“你再对阿叔说一遍,这是谁家朝堂?”李隆基正要开口,李昭德已高声叫道:“大王!”他策马上前,握住武懿宗的腕子笑道:“大王何必同个孩子争执,来来让李某送你过桥。”
他向李隆基丢了个颜色,将吃了一半的胡饼往袖子里一塞,就拿官服一抹嘴巴,笑道:“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果是人生快事!”竟与武懿宗一起策马过桥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李隆基只是死命握着缰绳,白皙的小拳头上挣起几条淡淡的青筋,孱弱又坚定。李成器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叹道:“想想爹爹的话,君子守以自禁。”李隆基觉得自己眼中一阵酸痛,扭过脖子去道:“是。”
朝会倒是如往年一般,平平常常过去。散朝后李成器来到上阳宫,见武家诸王皆已入座,父亲坐在至尊左手下方,对面那张桌子却是空的。李成器没有见到母亲,心中失望难言,忽然间武懿宗对他一笑,此人原本貌寝,一笑间露出几个大huáng牙,倒叫李成器打个寒战。他一时心烦意乱,也不知此人是否对至尊进了谗言,叩首之时偷偷查看神圣皇帝神情,见她仍如往常待自己一般,冷冷淡淡,不辨喜怒。
众人皆落座之后,方听见外头传来薛崇简的声音:“阿婆,我们来了!”薛崇简穿着一身翻领缺胯的骑she,牵着母亲的手,走进殿来先看见李成器,不由脚步便快了些。圣神皇帝便道:“花奴,慢着点!”她目光向女儿脸上一转,满是关切之色——太平公主有妊娠已过四月,裙下略可见端倪——这是圣神皇帝钟爱的女儿为武家所孕育的血脉,皇帝自然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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