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繁体字冷僻艰深,林言习惯了看史书竟也有好些不认识,时不时停下询问萧郁。
村长给茶壶添满水,戴上老花镜帮忙翻找,听闻林言想去看祖坟便告诉他:“后山一整座山都埋着先人,有些太久了连坟头都找不着,一直想好好的立上碑,翻修翻修,因为村里穷,拿不出钱来,一年年就耽搁下来了。”
“你们找的那个段逸涵的坟头特别偏,翻过山还得走好一阵,明天我叫上两个后生给你们带路。”老人摇摇头,“开棺见尸是大不敬,不过祖宗都同意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说话间正翻开一册书,老人一皱眉头:“咦?这是不是?”说着把书推给林言,林言来回扫了两遍都没找到,还是萧郁眼快,指着一行字示意林言,原来逸涵并不是名,段逸涵本名段泽,五行缺水,取名“泽”,字逸涵,刚才一目十行找段逸涵三字便看漏了。
“生于成化庚寅年六月,卒于嘉靖二十五年。”林言在脑子里匆匆算了算,迟疑道:“七十七岁寿终,倒算是长寿了。”
“啪。”两支准备好用来记笔记的签字笔被萧郁碰到地上,昏暗的灯光下那鬼的脸色很差,抿着下唇,手指紧紧抓着桌沿。
沿着族谱看下去,相比之前两代当家的丰功伟绩,段泽的记载并不多,他的一生似乎过的很平静,无功亦无过。对于他的描述总结下来也不过正室所出,父亲老年得子,对之宠爱备至,乃至于段泽少年时顽劣不羁,十七岁继承家业,渐懂人事,二十五岁成婚,娶妻元氏,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有三房妾侍,膝下三子两女,父慈子孝。老年信佛行善,三伏天赠送避暑凉茶,三九常舍粥接济贫苦百姓,四邻八方称之有菩萨心肠,卒于嘉靖丙午年腊月二十九日。
短短一页,一个人的一生就写完了,没有出现过任何关于萧郁,甚至关于主人有断袖之癖的记载。
林言转头看萧郁,那鬼静静的望着窗外,身后是幽深而古旧的祠堂,夜色映得他的眼睛微微发蓝,若隐若现的一点水光。
“是他么?”林言轻声问道。
萧郁沉默了,半晌淡淡道:“夫妻和顺儿女绕膝,果真享尽了一世荣华,庭院无惊,岁月静好。”
“我长他五岁,走的那年他二十三。”萧郁手中握着一只茶杯,越捏越紧,杯身啪的一声裂了,热水浇了一身,林言赶紧拽他,萧郁摇摇头,笑容颇有些凄怆的意味,“……从我走后到他死,五十四载,他没来看过一眼。”
“你说,萧郁一生所追逐的是不是个笑话?”
那鬼往后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抵着额发,显得苍白而疲倦,他的右耳有一颗棕色小痣,像一枚极细的钉,将他整个人钉在黑暗的背景中。
林言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把手里的书卷轻轻合拢:“说不定他失忆,说不定他要顾忌什么家族颜面,说不定……”
“你会信?”
林言沉默半晌,轻轻问他:“咱们还去吗?”
萧郁一推桌子,桌上的火苗颤了颤,他的眼神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yīn森而怨毒:“去什么?去看他和妻室的合葬棺椁,去看他们的恩恩爱爱?”
那鬼站起来,扶着椅背的手指关节微微发抖,周身散发着初见时的戾气,不受控制般猛地转头bī视林言:“为什么你们要活着,为什么你们不陪我去死?”
林言被他的眼神骇得踉跄倒退两步,还魂的索命鬼,被遗忘和背叛的百年光yīn中足够积攒多少怨恨和杀意,林言简直要怀疑自己是这鬼的冤家,先是残忍告知他的恋人辞世经年,转世亦记不得他,再打碎他最后的念想……梁祝般的爱情,结局如此不堪,他等的人在他走后两年娶妻生子,平安终老。
阿颜早就警告说要远离萧郁,有朝一日恶鬼的愤怒宣泄而出,他不是人,他本来就是索命鬼,谁会计较厉鬼的道德修养?
村长不明白前因后果,以为两人言语不和,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合葬?不是合葬,碑上就刻了一个名,祭祀也只烧一份纸钱。”
“除了有些未婚夭折的,那是唯一一个独葬墓,我小时候过清明节时去过几次,那时碑还在,后来看山路实在太远,祭祖也没人愿意专门跑一趟,荒了好多年了。”
59
祠堂是全村人祭祖祈福的地方,跟村长家隔了一条小溪,一道木板桥横跨两头。七月雨季,从陵山流下的溪水哗哗作响,岸边的草丛里停着一巢萤火虫,三人提着汽灯依次走过,绿莹莹的光便从溪水边升腾起来,像一群毛绒绒的星聚在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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