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曦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一手接过试卷,翻转至封口处,只见封条上清楚地写着“戊戌科会试第一百二十号卷四月初十封”,正要将封条撕去,那小吏嘿嘿笑着连忙阻止,轻轻捏着封条的一角,抖动了两下,竟是完好无损的揭了开来。萧韫曦也不说话,将试卷放在一旁画案上,缓缓推开。烛光下隽秀的小楷渐渐显山露水,他十多年来见着这字从幼嫩到成熟到颇有风骨,他见过这字给画题诗,见过这字给书批注,更是见过这字大段大段地叙述百姓的哀苦,豪门的不仁,为官的腐朽。萧韫曦舒眉展颜,在将来,他还要看着这字在奏章上批注,发出各项政令,让这万里江山,都如他的字一般,没有污浊腌臜,只有丰神秀骨。闻静思的卷面十分gān净,一气呵成,无修无改。答题条理清晰,毫无半句赘言。诗赋文章用词大气明丽,时务策用典恰如其分。萧韫曦默默的在心中一字一句慢慢读来,只觉得写尽了大燕的近忧与远虑。
那礼部官员跟着萧韫曦从头看到尾,不住地拍手称赞。“真是好一篇锦绣文章!上一科微臣有幸跟随宗太师整理会试试卷,三甲之内也见不到这样的好才思啊。”忽而又万分感慨道:“只可惜败就败在一字之误,犯了父讳,被林大人取消了成绩。”
萧韫曦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将一张卷子从头至尾连看三遍,才一字一字地去寻那个“父讳”。果然在答第一道时务策时,有个整整齐齐的“允”字。他盯着这个字良久,脑中纷乱异常,直到身旁的官员再三呼喊才回过神。将试卷慢慢收卷起来,看着封条被重新贴好,一言不发地走出礼部官衙。
木逢chūn一直在宫门外恭候,见萧韫曦双眉紧蹙地出来,知他心情不佳,小心伺候他登上马车。听着马蹄得得,车轮辘辘,不禁忧心道:“王爷,皇上那边是不是碰了钉子?”
萧韫曦自从上了车,就袖手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听见心腹问起,摇头叹道:“我终于明白为何父皇放权于我处理此事,乃是为了静思处的诛心之举啊。恩威并施,我离父皇,差得太远。”
木逢chūn见他满脸疲惫,心中大痛,想出言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马车缓缓行走在街道上,纵然只有三五个随行的护卫,车身外饰华贵jīng美,也使得路人纷纷避让。车角的风灯淡淡地一抹苍白,在繁华的街市上更是黯然无光。临街楼上有客居的学子,敞开了窗,摇头摆脑地对月朗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殷州的消息自萧韫曦回来之后,便在京城传扬开来。各种流言纷纷攘攘,有说马庆平后院的妻妾娈童近百人之多,有说师爷刺杀之举实为嫉妒之下的情杀,有说马庆平与手下贪污了半个国库。过了几日,宁王贴了公榜,撇去马庆平背后的权贵不谈,将他与手下官员贪赃枉法,买官渎职之事说得一清二楚,这才止了流言蜚语。闻允休事先与萧韫曦通了气,上折皇帝时,只写马庆平死于师爷仇杀,而师爷逃亡路上销声匿迹,刑部已发下海捕通缉榜文,快马加鞭送至各个州郡。
五月底,史逸君接到吏部下发的上任公文,虽是穷乡僻壤的一个知县,却是全新的开始。史逸君临走前一晚,在诗琴坊雅间设下小宴请来三五知己话别。闻静思第一个到达,敲门入内,只见史逸君跪坐在次位上翻看一本小册,主位空置,窗前立着一道清瘦的人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含着笑意凝视过来。闻静思心中一动,竭力按耐下翻涌而起的思念,躬身致礼道:“宁王安好。”
史逸君合拢书册笑道:“阿思来得正好,快来尝尝王爷从殷州带回的屠苏酒。”
闻静思在他身旁坐下,连忙道谢,接过递来的酒杯。酒液清澈明亮,浅浅呷饮,入口芬芳绵长,入腹温软暖和,十分甘美,不由抬眼去瞧萧韫曦。刚才没有留意,如今细细看来,离上次见面时,竟瘦了一圈,可想而知他在殷州的劳心劳力。史逸君见他眼带怜惜之意,又见萧韫曦也是笑意吟吟,暗中偷笑不已,忍不住打趣道:“阿思,回神回神,不过几个月未见宁王,怎么弄得像数年未见一般失魂落魄的。”
闻静思大是尴尬,忙低下头去,耳颈泛起薄薄的一层粉色,灯火一照,别样的温润动人。萧韫曦笑意更深,在主位上坐下来,温声道:“静思想我不想,我不清楚。我却是相思成灾,夜不成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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