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梦瞳眼神愈加柔和起来,淡淡地道:“我会试失意,落魄酒馆,遇上史阁老,他细细问我对天下局势,百姓民生的看法。我醉酒失神,连自己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只知道醒后躺在他家客院。半月之后,便有人来领我进了翰林院,这才知道,我领官授职全是因史阁老的保举。”
程梦瞳轻轻一叹,为闻静思堪满清茶,两人轻轻一碰,茶到杯gān。“我在翰林院,职位低下,人言轻微,不得重用,很快便心灰意冷,萌生退意。史阁老知晓后,提起你。我暗中留意之下,只觉得你德才兼备,只欠机遇。果然,去年陛下登基,你终于如鹰展翅,一飞冲天。君谨,你不知道,我看着你,便觉得自己还有希望,这一辈子不至于湮灭在尘埃中。你对于我,不止是知遇之恩,更有救心之谊,如同再造。”
闻静思不知还有这段隐情,见他双目之中有对自己的崇敬,有大丈夫一展抱负如愿以偿的欣喜,不禁叹道:“若非陛下,我与你,并无二致。”
程梦瞳淡淡一笑,摇头道:“我与你,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却并不明说,只深深地看了闻静思片刻,坚定地道:“闻相,往后我程梦瞳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闻静思心头一跳,如此重誓,实在让他有些惊异,随即劝慰道:“鹤卿,一个人,腹中有真才实学,无论被埋没在何处,都会鹤立jī群,格外出众。我只是提了你的名字,而陛下才是给了你一展所长的机会,你自己更是没有辜负十年寒窗苦读,父母乡亲的殷殷期待。要感激的是陛下,是你一身博学才情,而我,只是个外人而已。”
程梦瞳闻言,那一双睿智清明的眸子浮起淡淡的无奈,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再开口。清茶的香气在唇齿间流连忘返,仿如闻静思给人的感觉,清淡却悠远,馨香而绵长。程梦瞳品着品着,竟觉得一丝苦涩,从心底逐渐散开来。
闻静思笑道:“忙起来便忘了用膳,这点我与你倒是一样,可没法说你。”
两人相视片刻,都笑出了声。闻静思又道:“我身处朝堂,百姓之苦不如你在民间走过一遭知道的多,二令施行也不知其成效是否与我当日估算的那样,即便如令施行,也不敢说各地官员都似你这般公正无私,少不得有徇私枉法之徒,将我一片苦心当成儿戏。”
程梦瞳见他双眉微蹙,想起北地百姓对二令之欢庆,不忍他思虑过甚,劝慰道:“君谨不必多虑。依我在两州所见,《归田》最是深受百姓所爱,让百姓真正有了田地,保住了温饱,不至于流离失所。《节俭》更多的是约束富人官宦,节约国库开支,省下来的归根结底也是为了百姓。两州官员虽然不全是清明廉洁之人,所施行的政令,也并无太大的偏差。百姓所受二令的恩惠,与君谨当初所想,应该相去不远。若非如此,弁州百姓不会在听说我是闻相举荐之人,便跪地感恩了。说到底,我在两州可沾了你不少的光。”
闻静思听罢,从心底笑了出来,为程梦瞳堪满杯。两人静静品饮片刻,都享受这种轻松惬意的氛围。程梦瞳更是身心舒畅,魂思渺渺,闭上双眼细细品味鼻端的荼糜清芳。
冬日再如何寒冷,也有被chūn天融化了冰雪的时候。
梅花渐渐凋零,桃花笑迎chūn风,千碧湖残叶尽去,换来千倾翠绿,和风过处,碧涛翻滚,袅袅清香,何处似人间?
程梦瞳走时,正是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的三月。临别之时,程梦瞳在正德殿拜见了萧韫曦和闻静思。皇帝并无多少离别之言可赠,闻静思这些时日与他相处甚多,了解愈深,愈加放心他的深谋远虑,只殷殷嘱咐保重身体,对于勘察监督工程,并无一句赘言。萧韫曦看二人亲近,心里着实高兴。待程梦瞳走后,不禁笑道:“静思收服人心的本事,比朕要qiáng太多。”
闻静思一听便知道他想岔了,笑道:“臣只知道将心比心,以心换心。鹤卿身上有几分阿林的影子,臣当他是朋友看待,并无他意。”
萧韫曦暗想:“你当他是朋友,他看你未必是朋友。”口中却调笑道:“是么?朕把一颗心给了你,你给朕的心在哪里?让朕摸摸看。”一双手直直朝闻静思腹上探去。
闻静思怀孕已九个月,脱下冬衣,更显得肚腹硕大沉重。他行动不便,平日极少出永宁宫,今日程梦瞳来话别,他即使心中羞赧,也不得不忍下来送。这时,萧韫曦轻轻摸着腹部,腹中胎儿仿佛应和父亲,缓缓动起了手脚。闻静思只觉得腹腔被他撑得天方地圆,压迫了胃部,难受之极,不禁轻吟一声。萧韫曦察觉到了,扶他侧躺在软塌上,自己坐在沿边,俯身下去,将耳朵贴在隆起的腹上,放轻声音哄道:“皇儿乖些,莫要折腾你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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