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也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史大姑奶奶没见你琏二嫂子说起四丫头时,她都一言不发?国丧不能宴乐,出了国丧到今年chūn天你哥哥才娶亲,哪里能让你姐姐赶在头里。”
湘云问道:“薛大哥哥成亲了?新嫂子是哪家的千金?”
薛姨妈笑道:“是桂花夏家的女孩儿,成亲不到两个月。他们家是我们家的老亲,叙起来她和你哥哥是姑舅兄妹,他们家在长安城里是有名的,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因他们家极富贵,又单种了几十顷地的桂花,凡长安城里场外的桂花局都是他们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也都是他们家贡奉,所以上至王侯,下到买卖人,都称他们家是‘桂花夏家’。”
薛姨妈说话时,惜chūn帕子下面的嘴微微一撇,谁不知道那夏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名唤夏金桂,没有亲兄热弟,只一个老娘,若不是夏家的族人欺上门来争夺家产,夏家岂会将女儿许给薛蟠这个有姬妾有庶子的大傻子?也是薛家看上了夏家一门绝户财,这才一拍即合。
夏金桂是个厉害人物,颇有凤姐早年的xing子,许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虽然也曾读书识字,但是万事不讲究体面,最是无法无天,先是打杀了薛蟠的锐气,令其软了气骨,然后再将陪嫁丫鬟宝蟾给薛蟠作通房丫头,趁着薛蟠喜新厌旧的时候,便开始折磨尤二姐,新婚不足月就将薛家闹得天翻地覆,险些将尤二姐治死,连哥儿都病了两回。
尤三姐xing子泼辣,不同于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尤二姐,亲自出面和夏金桂厮打一番,接了病重的尤二姐和外甥家去。薛姨妈和薛蟠都镇不住夏金桂,宝钗住在园子里鞭长莫及,又恐孩子叫夏金桂折磨死,遂任由尤三姐所为,私下给了些财物与他们娘儿们度日。
时至今日,薛家已成了荣国府里的笑话,夏金桂闹的那些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宝玉都忍不住去找人开方子疗妒。
湘云听完薛姨妈的话,道:“倒是门当户对,可惜未能来吃一杯喜酒。”
说到这里,她jīng神一振,笑道:“我们在京城里住着,得住到老爷起复再说离不离开,料想没赶上薛大哥哥的喜酒,定能赶上宝姐姐的。”
贾母忍不住笑道:“真真你个云丫头,我道你出阁后有你公公婆婆管着该收敛些了,再不曾想越发地心直口快,亏得你婆家厚道,纵容你如此。你年纪轻轻的,虽已嫁了人,不是女孩子,但也不该这样打趣你姐姐。”
湘云依偎在贾母身上,道:“我是担忧姐姐的终身,这些姊妹们嫁的嫁,定的定,就是四妹妹尚未说定,琏二嫂子也在cao心,就剩宝姐姐一个人住在园子里岂不寂寞?”
探chūn道:“瞧云妹妹说的,我和大嫂子、二哥哥还住在园子里呢。”
湘云此时方想起自己进京的初衷,凝目看向探chūn,俊眼修眉,顾盼神飞,除了个头高了些,光彩依旧,穿戴打扮亦比先前更好,和自己的相差无几,不知远嫁之后可还能如此?心中一酸,走下去握着探chūn的手,含泪道:“姐姐的事qíng我都听说了,在林姐姐那里哭了好半日,就怕赶不上回来再见姐姐一面。”
探chūn眼圈一红,qiáng笑道:“能效仿昭君文成,友系两国,乃是名垂千古之风流雅事,你这副姿态倒招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何况是他们俯首称臣,此后年年进贡,我作为泱泱大国之女,到了那里总不会受委屈。”
湘云道:“什么名垂千古?昭君出塞、文成入藏哪里是好事?姐姐到了爪洼国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言语不通,风俗不一,就是受了委屈,咱们相隔数千里远难替姐姐撑腰。”
不禁又痛骂道:“提起来我就不服,两国友好和睦与否全看男人作为,哪能依赖女儿?圣人不允和亲之事,何等英明,满天下都在说圣人好,说圣人爱民如子,舍不得女儿远嫁,不知多少人家拍手称幸,就怕选了自己家的女儿赐婚来使,永世不得相见。姐姐怎么就随了朝中那帮酸腐,自请和亲?宝姐姐说过,女孩儿本该以贞静为主,婚姻大事理当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姐姐反倒大着胆子自己上书和亲?姐姐又不是深宫里没有出头之日的王昭君,有老祖宗和老爷太太做主,娘娘又疼姐姐,何愁将来没有好姻缘?”
骂完犹不能解气,湘云接着问道:“我听到姐姐自请和亲的消息时就急急忙忙地赶进京城来了,倒时不知朝廷允了姐姐之请没有?”
第126章
湘云向来口角伶俐,本xing又十分敏捷,一番打抱不平之语连珠pào一般地说将出来,房中上至贾母,下至丫鬟,听完后脸色各异,分外好看。
凤姐和惜chūn暗暗叫好,早该有人将这些话照着贾政的脸说了,可惜贾政此时不在。
虽然王夫人待探chūn并不用心,但是推己及人,凤姐年轻时连和贾琏调笑的丫头都能当着贾琏的面打成烂羊头,何况庶子女,因此,对探chūn而言,王夫人已足够宽厚。
听到湘云的问题,凤姐左顾右盼,见贾母王夫人等皆不知如何回答,李纨更是锯了嘴的葫芦,事关探chūn自己的事qíng探chūn也不好细说,她便笑嘻嘻地开口道:“倒也奇了,折子送上去有半个月多了,仍未得当今圣人朱批。”
湘云眼睛一亮,随即转怒为喜,握着探chūn的手紧了又紧,道:“圣人英明,不愿本朝女儿远嫁和亲,不批准三姐姐之请也未可知。”
探chūn低着头,一言不发,心中却将从前对湘云的一点嫌隙尽释。
惜chūn止住自己和巧姐儿的窃窃私语,转头看着湘云,笑道:“云姐姐,你这话听着虽是顽笑,但是细想极有道理,保不住世人就跟你一样的所思所想所云。”
在说话的时候,惜chūn顿时将素日对湘云的嫌恶之心去了七八分,不管湘云从前如何口无遮拦,今日又如何炫耀她已今非昔比,这会子说的字字句句却叫人觉得大快人心!而且姊妹之间毕竟没有深仇大恨,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仍是qíng分占据上风。
湘云眉开眼笑,道:“咱们姊妹们一处吃一处住地长了这么大,哪怕各奔东西,也都在一处青天之下,爪洼国实在是太远了些,没一个赞同三姐姐糊涂的举动。”
探chūn抿着嘴,心里满是苦意。
她若能自己做主,何苦如此?连她自己都是等到外面传了消息进府里才知道自己深明大义地自请和亲,对她来说,远嫁和亲不失为一条生路,留在京城反不知将来如何。
贾母倚着靠枕,静静地听完,不由得长叹一声,神色颓唐,抹额竟压不住两鬓如霜,那边王夫人问李纨道:“前面爷们酒都不知道喝了多少,老太太和史大姑奶奶的饭菜做好了不曾?你怎么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李纨站在下面听着上面的你一言我一语,猛地听到王夫人之话,诚惶诚恐地道:“早命人齐备了,就等着问老太太什么时候摆饭。”
贾母摆摆手,道:“我也饿了,这会子就摆上来罢。”
李纨忙下去吩咐,不多时就摆上了桌椅,丫鬟仆妇提着食盒进来,邢王夫人洗了手,和李纨凤姐一样布菜献汤,湘云坐在贾母之下的首位。
寂然饭毕,各自洗漱,方又坐着说话。
湘云从吃饭时就蹙着眉头,忽然想起少的人来,道:“我说今儿怎么不大对劲,原来是二哥哥不在家。二哥哥哪里去了?前头设宴也没听琏二哥哥说他在。”
贾母年老觉轻,近来又不好,太医嘱咐她少吃茶,故而她接了凤姐递来的茶碗只抿了一口茶水,听湘云问,叹道:“我这些日子总不见好,你哥哥担心不已,他向来孝顺得很,去庙里跪经祈福去了,要在庙里住一个月,再过十来天才能回来。”
湘云极口称赞道:“论起孝心来,再没几个比得过宝二哥哥。我原说叫三爷和宝二哥哥好生论一番学问,谁知二哥哥不在家,只好等将来了,幸而我们在京城里少说住一年半载。”
一时葛煦过来辞别,湘云依依不舍地随之离开。
湘云一走,贾母就说累了,令各人回房自便,瞧着别人或是母女、或是姑嫂、或是姊妹地携手同行,探chūn心中一酸,侧头见宝钗站在身边,柔声道:“三妹妹,咱们回园罢。”
探chūn点点头。
彼时正值四月时节,才进园里就见池畔垂柳、路边开花,原是风景如画,谁承想一阵风chuī,柳飘花落,四五个面生的小丫头们随意地掐花折柳,叽叽喳喳地跑远了,三四个婆子坐在路边石上说话,一人道:“园子里换了人使唤,还是这么糟蹋东西,我竟是管不得了。”
旁边一人道:“哪里管得过来?瞧瞧这馆里头的竹笋疯长成什么样子了,几年没人住就荒废了,三姑娘管家时宝姑娘说的那些话,早就不作数了。”
听到有人说起自己,探chūn不觉站住脚,宝钗亦随之驻足。
这几个婆子因背对着宝钗和探chūn,不知后面有人,兀自絮絮叨叨地道:“也就头两年府里赫赫扬扬两位姑娘兴兴头头的时候管用,这会子谁在意?就是起先那两年,赚钱的倒也罢了,偏生没赚什么钱也得凑钱出来分给那些没营生的,已有人心里不服了。那年为了还银子,琏二爷卖了多少家人出去?分了地的就卖了一两家人出去,下剩的没补上,其余人等光顾着自己卖东西,不论节余不节余都不肯分钱与没营生的人,谁替她们看护这些花儿朵儿?上头又无人监管。你来糟蹋,我来作践,管这些事的婆子索xing都不管了,被糟蹋成这样也卖不了几个钱,还得管园子里笤帚、撮簸、jī毛掸子和大小鸟雀禽shòu吃的粮食,竟是白添许多进去。”
身旁的婆子赞同道:“可不是么?三姑娘想的法儿原是好的,若当时入了账年年地jiāo钱粮上去,只怕就没这些事了,偏生宝姑娘跟着描补一番,当时觉得公道,事后得利的、不得利的渐渐地都舍不得掏钱,下面没营生的又觉得她们赚了许多,可不就酿成了事故?”
随后有人叹道:“这么一说,当年三姑娘兴兴头头地改革竟成了笑话。也不算事儿,三姑娘横竖是要出阁的,又是远嫁,哪里还管园子里这些事?”
探chūn一脸惆怅,转眼见宝钗神色自若,心下暗自佩服。
姊妹二人并未打扰几个婆子的闲话,提裙过桥,沿着布满苔痕的小路往里走,亦未在怡红院和小倌馆门口停留,一个回了秋慡斋,一个回了蘅芜苑。
蘅芜苑距离园门更远些,在西北处,探chūn到了秋慡斋门口,目送宝钗扶着莺儿远去,待不见了她们主仆的踪影才转身走进秋慡斋,西墙上米芾的《烟雨图》和两侧颜鲁公的墨迹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挂着惜chūn素日涂鸦的几笔山水和宝玉写的一副对联。
探chūn跌坐在花梨大理石大案前的椅子上,以手支脸,呆呆地望着笔筒内树林一般的毛笔出神,目光微微一转,落在笔林旁边的象牙雕筒里,里头cha着一根象牙花名签子。
探chūn伸手拿出来放在掌心,签上画着一枝杏花,镌着“瑶池仙品”四个红字和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的唐诗,下面小注若gān字迹。
探chūn默默念了一遍,眼前出现那年怡红院夜宴的景儿,自己将花签扔到地上只说不该行令,众人的言语犹在耳畔:“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想到此处,探chūn的眼泪早沾湿了衣襟犹不自知。
侍书不知从何深劝,正焦急间,就见惜chūn从外面悄悄进来,朝她摆手。
想起这些姊妹里就剩惜chūn一人在家了,也只她能解探chūn一些忧患,侍书便悄悄地退了下去,和入画坐在帘外台阶上说话。
惜chūn轻手轻脚地步到探chūn身边,道:“三姐姐,天无绝人之路,你哭什么?”
探chūn吓了一跳,一面拿着手帕胡乱擦脸,一面回头看惜chūn,只见她头上挽着双寰髻,髻上绕着一圈宫制堆纱的迎chūn花,配着鹅huáng单襦、嫩绿绫裙,脸颊两畔一对蜜蜡水滴坠子不住地打着秋千,越发显得娇俏妩媚,如同chūn风中一枝盛开的鲜花。
探chūn埋怨道:“我何尝哭了?不过是风chuī了些沙子进屋迷了眼睛。四妹妹,你不声不响地进来,倒唬得我不知道神魂飞到哪里去了。”
惜chūn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探chūn对面,凝望她红肿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探chūnqiáng笑道:“你如今父母双全、兄嫂仁厚,侄儿侄女心里眼里都是你这个姑姑,将来必定富贵双全,在我跟前叹气做什么?”
惜chūn道:“咱们自小儿一处吃住,谁不知道谁的可怜可恨之处?小时候,我和二姐姐哪个比得上姐姐有体面?也就是林姐姐后来得了恩典,懂的事qíng多些,慢慢地提点照应着我们,才有今日今时。姐姐上有父母做主,林姐姐一句话都不敢说一件事都不敢做,饶是这么着,心里还记挂着姐姐,来了信叫我问姐姐是怎么一个打算。”
探chūn苦笑道:“事已至此,无计挽回,我能有什么打算?”
惜chūn不赞同地道:“陛下尚未批准二老爷的折子,就是有转圜的余地。姐姐忘记林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的体面了?若是姐姐实在不愿意和亲就跟我说,我好通知林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替姐姐美言几句,只要当今圣人驳了二老爷的折子,姐姐就不必远嫁了。”
黛玉托湘云送东西时,其中也夹带了几封书信,偏生葛家将东西送到荣国府时因是傍晚之际,贾母和王夫人等尚未过目,今日才将送惜chūn的东西jiāo给惜chū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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