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虽然是嬷嬷身份,其实年纪并不甚老,只三十五六岁,黛玉心内揣测,皇后叫刘嬷嬷刘丫头,显然年纪比刘嬷嬷大些,可瞧着模样却比刘嬷嬷年轻得多。
容不得黛玉多想,她便接口道:“静孝蒲柳之姿,萤豆之微,不敢当娘娘如此赞誉。”
皇后见她虽然字字谦逊,但是态度从容,不见丝毫局促,心里又添了几分喜欢,拍拍她的手,转移话题道:“会作诗不会?”
黛玉坦然道:“幼时上过一年书,随后又读了几年书,只会做些打油诗。”
皇后笑道:“会就好,我最爱有才气的孩子。今儿到了这铁网山,瞧着处处秋景,皆可入画,才画了一幅景色,聊以自赏,偏生缺了一首诗,翻遍了一肚子典故,也没做出个所以然来。过来,作一首诗,题在上面,不可推辞。”说毕,亲手拿了毛笔蘸足墨汁递给黛玉。
黛玉向来自恃奇才,压倒世人,如今执笔在手,须臾之间便得一律,一挥而就。
宫娥接走用罢的湘管,皇后端详片刻,抚掌笑道:“好!好字!好诗!以秋入题,处处新巧,不露丝毫堆砌生硬之态。”因近午时,更衣后命人摆膳,留黛玉同用。
皇后比当今大了三岁,十六岁时嫁给还是皇子的当今,如今已年近四十,有一三岁之子早亡,此后就不肯再生儿女了。此事瞒着当今并世人,许多人可怜她,只说她伤了身子生不出来,又有许多人在当今登基后看她的笑话,说她终将被有子的嫔妃取而代之,毕竟皇太后的地位更高。他们却不知乃是皇后自己不愿意生,恐其陷入宫闱风云之中,生死皆不由自己。
皇后从来不与底下嫔妃争风吃醋,和娘家十分疏远,早早拒绝了省亲一事,一味沉溺于琴棋书画中,自在度日,平常也只是总管后宫事务不让别人在自己宫里安cha眼线,凡是需要耗费心力料理的事qíng都分给诸位嫔妃,自己冷看嫔妃争奇斗艳并如今朝中诸皇子各拢群臣。
大概是想得开,xing子豁达,因而皇后的面目显得格外年轻。
黛玉天生灵透,心思敏锐,一顿饭的功夫,她隐隐地察觉到皇后似乎并不将当今放在心里的态度,不然不会这般云淡风轻。
最让黛玉感到好笑的是用过膳后,皇后指着案上几道菜肴,对身边的宫娥道:“狩猎还没开始,咱们倒吃上了野味。这道清炖雉我尝着味儿倒好,赏给吴贵妃用,那道果子狸肥嫩非常,赏给周贵人用,余下的几道菜赐给你们下去尝尝。”
宫娥连忙谢恩,端走赏赐嫔妃的两道菜后,撤下其他。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外面金锣之声大作,马蹄声起,皇后笑道:“想来是狩猎开始了。他们个个好勇斗狠,咱们用不着去看,我最近跟西洋画师学了西洋画,叫油画,他们画出来的果子和人物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不像咱们这边儿的技法,画出来的人物影像个个都是肥头大耳的富态,分不出谁是谁。赶明儿我学得好了,给你画一幅画像。”
黛玉听过油画,亦收藏过几幅名家之作,只是不曾学过,见皇后这里颜料画具齐全,不禁来了兴致,二人说说笑笑,挥笔乱画,好不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阵欢呼,皇后问发生何事,立刻就有人回道:“回娘娘,外头有人一箭she死了猛虎,进献御前,那一箭从猛虎眼中she入,令猛虎头骨崩裂,就此殒命,一身皮毛却十分完整,圣上龙颜大悦,正命人重赏,又叫到跟前问话。”
皇后亦觉此人勇武,忙问是谁,只听那太监道:“乃是卫伯府的长公子,名唤卫若兰。”
第023章捉虫
听到卫若兰三字,黛玉猛然一惊。
虽然只见了两面,第一次惊慌失措中又未看清其形容,但见过第二面的她却很清楚,卫若兰顶多十四五岁年纪,身材又十分瘦削,没想到他竟有飞箭she猛虎的本事。
飞禽走shòu中,猛虎为王。
宝玉自幼学骑she,不过就是骑马出行不被人笑话罢了。
皇后兴致勃勃地道:“卫若兰?就是这段日子里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孩子?不是说在庙里跪经么?如何参加了秋围?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本事,了不得。水浒传里武松打虎还得费好些拳脚力气,加上喝酒壮胆,卫若兰一箭就she死一头猛虎,似乎比武松厉害些。”
黛玉呆呆地望着皇后,她觉得,自己见到的皇后娘娘和别人称颂的贤惠端庄相差甚远。
那太监却似极了解自己主子的xing子,面色不变地道:“回娘娘,正是那位身处流言蜚语中的卫公子,原在铁网山庙里跪经,因得圣上特旨,方入围场。”
流言蜚语?什么流言蜚语?黛玉心中疑惑,决定法事结束后回京,叫刘嬷嬷打听打听。
皇后想了想,转头问黛玉道:“铁网山就那么一个清俊的小庙,里头住着几个极清高的和尚,真真正正不入红尘的,一心苦修,叫人格外敬佩。你在这座庙里做法事,我听刘丫头说了,难不成那卫若兰亦在此庙里跪经?”
黛玉道:“下山时确曾偶遇御林军的副统领云大人和卫伯府的公子。庙里每日办两场法事,一是为静孝之父母超度,二是为卫公子之父母祈福,只因每日错开,并不深知。”
皇后忽而一笑,碧清的眸子里满是笑意,道:“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这句话不知是说黛玉,还是说卫若兰,说完,她对那太监道:“今儿才头一天就she死了猛虎,就是没打到其他的猎物,也算得上头名儿了,余下尚有八天,不知道还能打到什么好东西。你去传我的话给卫若兰,秋尽则入冬,势必冰天雪地寒气bī人,我正想着火狐皮做风领儿,用些心思,让我瞧瞧这打虎英雄的本事。”
太监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正yù退下,又听皇后问道:“圣上打了什么猎物?”
太监忙道:“圣上只she了一头鹿,剩下便jiāo给诸位皇子殿下、朝中官员及其子弟了。”
皇后道:“旧年七八箭才she死一头鹿,那鹿也真真遭罪了,剥下来的鹿皮七八个窟窿,好不可怜。今年用了几支羽箭?”
太监面上波澜不动,答道:“回娘娘,用了六箭。”
皇后嗤笑一声,挥手叫他退下。
黛玉渐渐明白了,料想当今必定箭术不佳,不然用不着七八箭才she死一头鹿,且不再动手。怪不得世人提及当今圣上时,歌功颂德无数,歌其英明,颂其仁孝,亦曾云圣上写得一笔好书法,画得一手好画,却不提圣人之武力。
皇后对黛玉含笑道:“我本以为今年秋围没什么意趣了呢,不想竟有这样的事,真真是意外之喜。每逢秋围,必有御林军提前半个月巡山戒严,不过是哄人的幌子,不知道投放多少或是圈养或是从别处活捉的猎物进山,不然小小的铁网山哪有那么多的飞禽走shòu任由那些达官显贵狩猎?猛虎可不是寻常猎物,无人放虎归山,卫若兰能she死猛虎,定有真本事。来,咱们娘儿俩出去瞅瞅他们骑马打猎的英姿,回来入画。”
黛玉听了,一脸愕然。
大批御林军从山中将飞禽走shòu驱出,供达官显贵不入深山便可狩猎,她已经觉得很讽刺了,没想到还有如此离谱的真相。
皇后系上明huáng绣龙凤的夹披风,又命人拿了一件石青缂丝的给了黛玉,携手走出大帐,帐外已经设下高台宝座,立起金伞华盖、龙旌凤翣、雉羽夔头等,周围彩嫔昭容围侍,略近处有重重太监,远处则是重重守卫,甲胄鲜明,营帐高台距离御前献礼之地颇有距离,连太监都瞧不见皇后的面目,更遑论那些文武百官并世家子弟了。
皇后命人在下首又设一座,令黛玉坐下,然后吩咐宫娥呈上两个千里镜,自己拿一个,给黛玉一个,道:“这是西洋进贡的,能瞧远景儿,好像就在眼前似的。”
黛玉幼时也有一个,倒是不陌生,只是拿着千里镜去看圣人的所在,着实不敬。
皇后已用千里镜看了一回,见她拿着千里镜并无动作,不禁十分疑惑,心念一转,又觉了然,笑道:“小小年纪,心思太细致了些。只管看,今儿秋围,有输赢无尊卑,不必在意这些劳什子繁文缛节,若果然在意了,那些打猎赶在皇子重臣前头的世家子弟岂不是都失礼了?再说,圣上自己拉不开重弓,早回帐里和一些老臣们闲话家常了,哪里会在外面chuī风。”
黛玉听皇后不自觉地吐露出圣上的短处,悄悄抿嘴一笑,终究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大着胆子将千里镜放在眼前,极目往喧哗声最盛之处望去。她看的自然不是行宫的所在,而是围场入口,但见无数人影,人既英武,马亦雄峻,又有旌旗飘扬,尘烟四起。
太监奉皇后谕旨传话卫若兰时,卫若兰正在御前接受圣赐。
当今圣上年号长泰,看了呈上来的猛虎,又听说卫若兰短短一个时辰内还打了三头獠牙凶狠的野猪并野jī野兔野狐等一堆猎物,因运不回来,便只拖了猛虎出来,其余猎物都由御林军收拾送来,长泰帝惜其勇武,道:“好,有飞将军之勇也。来人,将那副she日弓抬过来。卫若兰,倘若你能拉开此弓,朕就赏你了。”
she日弓虽无后羿she日之威力,亦无千斤之重,但数十年来无一人能拉开此弓,故一直蒙尘于宝库。长泰帝听陈麒说卫若兰力大无穷,便将此弓带上,意yù试他一试。
几个太监遵旨,抬上一弓九箭,宝弓古朴,神箭锋利。
卫若兰见猎心喜,轻轻巧巧就拿起了she日弓。他先前常用的宝弓乃是祖父传下来的,虽然较寻常弓箭qiáng十倍,却总是需要控制拉弓的力道,免得用力太过,弓弦俱断,这副she日弓来得正是时候,有此弓在手,围场上何人能敌?那神箭的箭头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乃是玄铁铸就,堪比神兵利器,she石如she豆腐,何况猛shòu之皮毛。
长泰帝见他动作轻盈,拉弓时脸不红气不喘,神态如常,仿佛she日弓只有鹅毛之轻,眼里顿时露出一抹赞赏,笑道:“好,she日弓就赏给你了,盼你手持此弓,再得猛shòu,若连续九天拔得头筹,朕身边的一等龙禁尉,定有你一席之地。”
卫若兰松开弓弦,跪地谢恩。
退出大帐时,见到皇后打发来的小太监,卫若兰听了谕旨,含笑遵从。一面思忖山中何处是火狐之窝,或许也该打几只白狐做大氅倒好,一面抬头看向皇后营帐,目视高台上一huáng一青两道人影,低头一笑,踌躇满志,转身去了陈麒所居之帐。
傍晚长泰帝大宴群臣,白天已将she下来的鹿连同其它猎物快马送进京城,呈给太上皇享用,因而晚上并无鹿ròu一菜。长泰帝略觉遗憾,但也知道诸子并诸臣都不敢she鹿,他看了一眼呈上来的野味之肴,吩咐戴权道:“这道烤rǔ彘和野jī崽儿汤给皇后送去。”
戴权遵旨,亲自带着太监送去。
皇后此时却因黛玉守孝,晌午不曾动荤腥,晚上命人准备清淡鲜美的素菜,二人正在享用,受了烤rǔ彘和野jī崽儿汤,摆在桌上却都未曾动筷子。
皇后对黛玉道:“若论养生之道,晚上竟是少吃为妙,便是吃,也须得清淡些,ròu食吃多了,积在胃里不消化,便是睡觉都不踏实。”
黛玉含笑称是。
用过晚饭,皇后命夏守忠带人送黛玉回庙。她原本想留黛玉住几日,奈何黛玉不肯中断父母之法事,小心翼翼地推辞了。因此,皇后道:“明儿一早我打发人再去接你,等你做完了法事就来,围场上不止狩猎一项,往后还有比武之赛。”
黛玉先前已推掉夜宿之谕,此时自然遵从。
她离去时,大宴不过酒过三巡,手臂粗的牛油大蜡燃烧着火焰,四面亮如白昼。
卫若兰和一gān王孙公子、世家子弟坐在最下面,因他们的席位距离圣驾极远,大伙儿划拳猜枚,无所不为,旁人正在兴头,都未察觉到什么,唯独他看到了十来个太监提着羊角灯照明,不少太监宫女簇拥着今日所见的版舆缓缓远去。
想必是送黛玉回庙,卫若兰心想自己是否也该回庙?免得有人借跪经之由找事。
正思忖间,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却是冯紫英,他手里拿着一杯酒,道:“若兰,你今日大出风头,这一杯酒我敬你,你不能不喝。”
卫若兰笑道:“我已吃了ròu,若是再喝酒,等我回了庙里,佛祖岂不是更加怪罪了?”
冯紫英想起他本应在庙里跪经祈福,忍不住笑了一声,因当着许多人面,他这一笑不好露出讽刺之意,道:“我倒是忘了你还身负重责大任。听说你得了she日弓,明儿咱们一处进山,叫我瞧瞧she日弓是否有she日之威。”
卫若兰点头答允,犹未言语,就见坐在距离圣驾更远的席位上忽然站起一个人来,灯光下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卫源,且朝自己走来,面上似有几分怒色。
第024章
及至到了跟前,卫若兰再定睛一看,卫源面上已然没了先前的怒色,反而带着淡淡的笑意。卫若兰很确定自己之前没有看错,见到此时的卫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自己比卫源还大一岁多,却经常鲁莽行事,没有他这份不动声色的功夫,可见父母将他教得极好。
“大哥。”卫源开口叫了一声,神态亲昵。若不是有着他和自己相争的过去,卫若兰真以为这是一位乖巧伶俐对兄长谦恭有礼的好兄弟了。
卫若兰不动声色,颔首道:“源儿。”
卫源不开口说明来意,他亦不开口问他所为何事,兄弟俩一坐一立,引来不少目光。
卫源自小娇生惯养,到底不如卫若兰久经风波,等了半日不见卫若兰开口,有点沉不住气了,开口道:“大哥,听说圣人将she日宝弓赏给大哥了,小弟恭喜大哥头一天狩猎就拔得头筹,得此重赏,老爷听说后心里十分欣慰,故小弟赶在哥哥向舅舅请安之前来向哥哥道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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