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从敞开的窗户往下张望。
长街一片喧闹繁华的景象,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唯有一件深灰色斗篷如一座石雕,突兀地伫立在路边。
从他站的位置,最多看到自己房间里的天花板,应该不是盯着自己……可是奇怪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难道又是一个暗恋者?
唉。怪只怪自己太有魅力,竟然让他一见钟qíng。对方还处于暗恋阶段,自己很难直截了当地拒绝。不拒绝就是吊着对方,又怕他越陷越深。好歹是同氏族,不能给对方虚假的期望。
英俊的人生总是为追求者的执着而苦恼!
欧西亚见斗篷人微微抬了抬,心qíng复杂地抬手打招呼,对方一扭头,走了。
……
还是自己想太多,对方就是路过吧。
欧西亚关上窗,继续吃吃吃。
安斯比利斯在外面转悠了一圈,听着满大街奇奇怪怪的语言,心qíng稍微平静了一点儿。
所谓未来,就是尚未来到。既然尚未来到,还未发生,那就还有改变的可能,自己何必自乱阵脚。
想通之后,他的神智恢复清明,感觉到不远处熟悉的血液气息,目光一瞄,正好看到欧西亚从窗外探出头来。这是一百二十五年的欧西亚,漂亮的外貌无时无刻不神采飞扬,一笑一颦都充满了勃勃生机。
看着恋人朝气蓬勃,安斯比利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被自己亲手放入棺材时死气沉沉的模样,还有那一百多年来,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却默默无言的黑猫。
与其在这里纠结懊恼,不如想办法改变结果。
他微微抬眸,留恋地望了眼欧西亚微笑的面容,决绝地转身离开。
哪怕前方是一条被决定的路,他也不打算逆来顺受。
安斯比利斯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一堆闻起来很香甜的食物,踌躇满志地推开门,却没有看到理应待在桌上等待自己的身影。
愤怒和恐慌瞬间袭上心头。
手里的食物掉了一地,油纸散开,糕点掉落出来。
一只猫头从门框和安斯比利斯的裤脚中间探了进来,嗅了嗅糕点,张开嘴就打算咬入口中,但它的牙齿尚未碰到食物,后颈就被一只大手捏住,提到了桌上。
安斯比利斯反手关上门,居高临下地盯着这只让自己不时的一惊一乍、一欢喜一忧愁却毫不自知的小东西。
“无法为你的行踪做出合理解释的话,”他捡起地上油包,捏在手里,慢慢地搓揉成米分末,“这些就只能闻一闻了。”
竟然糟蹋大中华美食!果然丧心病狂!
黑猫痛苦地抬起爪子,努力用眼神表达着:哈吉嘛!
“……”安斯比利斯被它生动的眼神震撼了一下,手指戳着它的脑袋,“都变成猫了,别再模仿奇怪的表演。”
欧西亚有段时间疯狂地痴迷莎士比亚的作品,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严重影响了平时的说话和行为,以至于安斯比利斯不得不经常要听完一篇文章才知道他到底想要gān什么——比如说,想要一起喝点儿葡萄酒或聊聊伦敦糟糕透顶的天气。
被打断了表演的黑猫幽怨地瞄着他。怪不得自己是唯一和他有感qíng瓜葛的生物,如此不解风qíng,简直与木头一样无趣。
安斯比利斯将茶壶放到它的面前:“快说。”
“喵……”这件事,就说来话长啦——
话说安斯比利斯出去发泄自己的怒火,黑猫正蹲在窗台上表演望夫石,就看到客栈前熙来攘往的街道上出现一个眼熟的身影。
有多眼熟呢?
眼熟到他刚刚才从这个房间出去。
黑猫见安斯比利斯大摇大摆地从下面经过,丝毫没有抬头看一看自己的意思,心里急了,立刻从窗台上蹦了下去,冲上街道,跟在他的后面。
安斯比利斯好似完全不知道后面有一只猫悄悄地跟着自己,心不在焉地跑到一家饭馆里,从身上解下一张画,展开给掌柜看。
掌柜疑惑地看着他。
安斯比利斯用英语问:“见过吗?”
掌柜用中文回答:“您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洋话。我们这儿是饭馆,小本经营,可没有这么高档的玩意儿,也买不起它,您还是上别处看看吧。朝下走,有洋人开的店,您往那里问问,兴许有要的。”
安斯比利斯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还以为他知道些什么,单手将他从柜台后面提了出来。
掌柜吓懵了,嘴里直叨叨:“哎呀我的娘哎!洋鬼子要吃人啦!”
安斯比利斯见其他人涌上来,知道他们误解了,放开了他,展开画,指了指。
刚刚他背对着,黑猫没看见,这下看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画上的人,分明就是自己,欧西亚!只是画画的人似乎对自己充满了怨怒,以致画中人怎么看怎么yīn险狠毒冷酷无qíng……
安斯比利斯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受,好似那个负心人就在这里,在暗处偷偷地窥探着自己。
血液躁动起来。
分不出是因为怨恨还是其他。
他也不想分清楚。
现在的自己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欧西亚,用铁链锁住他的四肢,再关到铁笼子里,放在阳光底下。让他永生永世,除了自己再也见不到第二个生物,连苍蝇都不可以。让他永永远远地再也不能背叛自己,甚至连离开的念头都不敢有。
黑猫看着安斯比利斯流露出熟悉又陌生的眼神,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它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安斯比利斯是1890年的安斯比利斯。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早到中国,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遇上。
安斯比利斯扫描了一遍围观人群,没有找到自己预料中的人时,终于注意到了表现有点奇怪的黑猫。
然而这时候的黑猫已经打起了退堂鼓,悄悄地从围观人群的fèng隙中无声无息地挤了出去。
尽管味道淡得若有似无,但安斯比利斯还是闻出了它独属于冈格罗!
他目光一闪,突然从酒坊里冲了出来。
围观的人群被他超乎寻常的速度和冲击力吓了一跳,纷纷躲闪和尖叫起来,场面一片混乱,黑猫趁机逃了出去。
安斯比利斯听完之后,后怕地将它搂在怀里。
一百多年前的自己在想什么没人比他跟清楚。一想到黑猫可能落在曾经的自己的手里,他就一阵心悸!
黑猫的尾巴轻轻地甩了甩他的胳膊,用眼神说:你知道以前有多么恐怖就好,还不快点补偿我?
安斯比利斯虽然没有看懂,仍将丢在地上的食物捡了起来,挑出完好无损的递道它的面前,为它压惊。
黑猫一边吃一边快乐地摇尾巴。
比起它,安斯比利斯就没有那么平静了。
1890年的自己和欧西亚都已经登场,意味着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自己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过去的悲剧再度发生?
黑猫吃得心满意足,一抬头,就看到安斯比利斯书写着忧郁的侧脸。
以前的安斯比利斯总是高高在上,骄狂得不可一世。但是自从自己被封印,那张英俊张狂的脸上渐渐出现了越来越多不符合他xing格的表qíng——愧疚、懊恼、忧郁……让自己也看不惯得很。
黑猫舔了舔他的唇角。
安斯比利斯微微一笑,伸出舌头,慢慢地舔舐着它舔过的位置:“果然很甜。”
黑猫的爪子在茶壶里伸了下,在桌上慢慢地写下了一句话。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
半分钟后,突然响起一个yīn森森的声音:
“你是说,后来的约瑟夫·米勒都是你扮的?”
“……喵。”
知道自己没有苦bī得扮演约瑟夫·米勒扮演了一百多年之后,安斯比利斯的心qíng总算好了一点儿,开始清算黑猫假冒约瑟夫这件事。那心qíng,那气氛,完全是家长知道自家孩子考试不及格,还偷偷冒充自己的签名糊弄的老师。
黑猫躺在地上装死。
安斯比利斯用脚尖轻轻地点了点它的肚子:“这么说来,你很早就已经能够恢复人身了?”自己早该在它能变成人的时候想到这一点!
黑猫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作为一个血族,当猫当累了,偶尔变成人出去透透气逍遥逍遥不是很正常的吗?为免他担心,自己还花心思冒充约瑟夫·米勒给他写信jiāo代行踪,没有像那些叛逆期的熊孩子不打声招呼就夜不归宿,简直是模范生!这种时候感动流涕就好了,gān嘛还摆脸色。
安斯比利斯也觉得委屈极了。
天知道每次黑猫跟着约瑟夫走,自己的心就想热油浇过一样,一边要告诉自己克制,这是对欧西亚的尊重,一边又被迈卡维和雄xing的天xing生生地折磨着,恨不得将约瑟夫找出来碎尸万段,把黑猫放到自己的怀里谁都抢不去!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都觉得对方无理自己无辜。
瞪了半天,安斯比利斯率先败下阵来:“你说见过木柱,到底在哪里?”
黑猫算了算日子,觉得差不多是时候拜访那个人了。
安斯比利斯对那个人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欧西亚为什么会找上他。据他所知,欧西亚虽然老早就对中国有了“非分之想”,但他的行动力一直低于想象力,以至于很多计划仅仅发展到口头就无疾而终了。
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翻山越岭地来到这篇陌生土地?
他充满好奇。
好奇的背后还有深深的嫉妒。
有人用着另类的魅力吸引了自己的心上人,无论原因为何,他都感到不悦。
黑猫不大愿意解释,懒洋洋地躺着不动。
安斯比利斯威胁利诱没有效果,使出杀手锏:“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不解释当初为什么背叛我,要不解释为什么去找他。”
黑猫很是惊讶。
自从自己的身份被安斯比利斯发现,他就对自己千依百顺,对当年的事绝口不提,每当说起过往,也以满腔的愧疚和懊悔说他的错处。然而它忘了,安斯比利斯绝不是个健忘的人,恰恰相反,他的小肚jī肠注定了自己当年的作为对他的影响绝对是铭心刻骨,不过因为后来发生的事让他的愧疚占了上风,以致不想再计较自己的过错。
安斯比利斯看黑猫僵硬的动作,心里也有些懊恼。
有些刺扎得深了,与血ròu融为一体,就以为是身体的一部分,哪怕再痛,也假装那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当他剥开血ròu,又能清晰地看到那根刺依然是刺,扎得再久也不会消失。
黑猫翻身坐起来,严肃地看着他。
安斯比利斯提心吊胆。大敌当前,他实在不该搞内部分裂。“明天早上想吃点什么?”
话题转得真硬。
黑猫跳下chuáng,跳上桌,爪子伸入茶壶……它变成人身时,一年写的字都没有今天一天的多。
想让你冷静下来。
——背叛你,封印你,是为了让你冷静下来,以免在日渐疯狂的qíng绪中迷失自我。
——不远千里来到中国,是为了寻找让你冷静下来的方法。
——哪怕被你怨恨,也要做出对你最好的选择,这是我爱你的方式。
已经是夜里了,屋里点了灯,桌上的水在等下反she着huáng澄澄的光,让安斯比利斯的心也跟着沉沉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
黑猫飞快地写下:你不对劲的那一刻。
安斯比利斯看着黑猫澄澈的眼睛,心里的那道防线终于全线崩溃。
☆、第30章 身份(下)
冰释前嫌之后,便是雨过天晴。
曾被视为禁忌的话题,如今可以畅所yù言。
黑猫的爪子在桌子上一划一划地述说着自己发现安斯比利斯脾气越来越bào戾之后的担忧以及彷徨。说到决定封印安斯比利斯时,它停下了爪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小心翼翼地瞄了安斯比利斯一眼,见他表qíng平常,并没有想象中的bào怒之后,悄然地松了口气,身体向一边倾倒,躺在桌上,四脚朝天,尾巴一甩一甩地撒娇。
安斯比利斯正听得入神。
对于自己当时什么模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的心路历程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他想完完全全地霸占欧西亚。
如果这是一场恋爱,他想要让对方奉献全部的身心。
如果这是一场战斗,他想要获得压倒xing的胜利!
然而欧西亚的xing格注定,自己无论怎么努力和靠近,对方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可有可无、满不在乎的样子。哪怕他现在知道欧西亚的内心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还是忍不住感到不满。
为什么不能像自己一样表现出完全的在乎?
为什么不能时时刻刻地追随在自己的身边,让自己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一伸手就可以触摸?
为什么不能……
那时候的他满脑子都是这些疑问,于是,积压的郁气越来越重,行为也越来越疯狂,到最后,迫使双方都走到了悬崖边缘。
要不一起堕落,要不一方获胜。
现在想想,也许欧西亚的胜利是最好的出路。
如果自己赢了,那么以自己当时的心态,两人的关系只会越来越扭曲,越来越畸形……结果可能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
真难以想象,现在的自己竟然会心平气和地这么想。
或许是模仿欧西亚的时候,真的被影响太深。
陷入沉思的安斯比利斯被黑猫的尾巴抽了好几下手背才回神,见它这副模样,心头的冷意不觉就散了一半,伸手按了按它的肚皮:“怎么了?”
黑猫微微抬起头,看了看他戳着自己小肚皮的手,确定他的确没有生气,才放下心来,用舌头舔了舔爪子,表示自己写了这么久,写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