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佐兰一字一句地抄写着,从头看到尾,总结出了不外乎那么几句话——
身为宦官,自当尽心侍奉皇家宗室。在宫城大内之中,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外不得gān涉朝政,内不得惑乱后宫,一生谦卑恭简,无yù无求。
就好比是入了定的高僧、得了道的莲观,虔诚地拜服在各自的尊神脚前。
叶佐兰放下笔来,想着历史上究竟有哪一个宦官完全做到了文书上的所有条约。
可不知怎么,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东院堂屋角落里,那个刻有秦朝宦官名讳的牌位。
直到这天傍晚,东院一共传来了十五次惨叫声。
吃晚饭的时候,叶佐兰看见了瓦儿。瓦儿满脸疲惫,虽然也洗过了身子,可身上依旧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臭糙药味,药味里头隐约还混杂着一些腥味,具体是什么,叶佐兰却弄不清楚了。
朱珠儿问起陆鹰儿这一整天的进展,陆鹰儿却说新来的人是一批不如一批,这才割完,就已经有三个人怕是不行了。眼下正让柳儿他们相帮守着,第二天清早再去看看,不行就收尸。
叶佐兰正听到这里,却感觉到叶月珊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又偷偷使了个眼色。
他知道叶月珊的意思,于是主动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城?”
陆鹰儿与朱珠儿对视了一眼,那朱珠儿居然ròu麻地伸出筷子来,要为叶佐兰夹菜:“快了快了,先吃饱了再说……”
东院那边,若隐若现的呻吟与哭泣声,伴随着微凉的小风整整chuī拂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瓦儿来敲叶佐兰的房门,说是让他帮忙去东院做下清洁。
叶佐兰跟着瓦儿,绕过堂屋穿过空地,来到昨天见到过的那几见砖房门口。瓦儿却让他将笤帚簸箕放下,先用浸透了艾汁的布巾将口鼻蒙上。
捆扎妥当之后,叶佐兰这才跟着瓦儿进了屋子。只见巴掌大的陋室之中,亮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昏暗的光线照出五张砖头摞起来的卧榻,上头躺着五个净过了身的男子,正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
因为门窗紧闭的关系,屋子里湿热无比,令人窒息。
虽然捂着布巾,但是叶佐兰还是很快就闻见了糙药的臭味,秽物的臭气,以及血液的腥味。
所有这些可怕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翻搅着他的肠胃。他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呕吐的前兆,瓦儿就开始给他布置真正的任务了。
“这个人已经不行了。你抬头,我抬脚,把他挪出去。”
瓦儿指的是躺在第三条砖榻上面的男子。乍看之下,他蜷缩着身子显得格外安静,仿佛陷入了甘眠。叶佐兰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在东院里,只有死亡才能够如此无声无息。
叶佐兰跟着瓦儿朝着死人靠近,他看见那人不过二十出头模样,脸颊瘦得凹陷了下去。尸体的脸色苍白,微微张开的双眼已经开始浑浊,显得格外吓人。
瓦儿示意叶佐兰抓住尸体头部下方的糙席,两人同时用力,将尸体连着糙席一并提起。死去的男人比叶佐兰想象中的轻许多,仿佛只剩下一把枯骨。
两个少年人,就抬着这具jīng瘦的尸体,送到东院后头的临时殓房内安置。
接下来,他们还得去抬第二具。
净身的结果比陆鹰儿所预估的还要糟糕许多——今天早上一盘点,十五个人里头已经有五个早就硬了,还有三人陷入昏睡,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抬到第三具尸体的时候,掩面的布巾已经失去了作用。叶佐兰被臭气熏得昏昏沉沉,出门的时候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糙席上面的那具尸首也跟着颠簸一下,从紧攥着的双手之间跌出了一个红红绿绿的小物件来。
陆鹰儿路过这边,弯腰将这东西捡起来,却是小小一个婴儿穿的虎头鞋。
这恐怕是屋里头已经有了妻子儿女的罢?怎么还要过来净身!
叶佐兰心头打了一个突,却听见与柳儿一同抬尸的净身者发出了苦笑。
“入得门前,一个个都把文书签得慡快。可是谁的心里,不都藏着点儿私心私事儿。既然不能靠自己的双手保护他们,那要这身为男人的尊严又有什么用处?倒不如换成宫里头一个月一贯的月钱,起码还能买上几斗白米、几匹粗布,让娘儿俩过上更好的日子。”
说完这些,东院里头顿时只剩下一片死寂。再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① 这个宦官其实就是赵高,但因为赵高究竟是不是宦官还是有他的家族历史没有定论,所以就不在文中点名了。
第29章 合欢宴
五具尸首被暂时安顿在了殓房,接着叶佐兰与瓦儿等人打水冲刷了砖房,又将剩下的十个幸存者并拢到两个房间。那些人里头,有几个看起来jīng神尚可,但是也有几人,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了。
做完这些事,所有人依旧出来用艾叶水洗洗刷刷,去掉身上的浊气。
叶月珊给叶佐兰递来gān净的衣衫,又有点忐忑地问道:“那些尸体……可怕吗?”
叶佐兰勉qiáng一笑:“都安详得很,你不用害怕。”
他当然知道叶月珊这么问的理由——混出城去的日子,恐怕就是明天后天了。
提起这之后要去的柳泉城,说实话叶佐兰并无半点记忆。他只知道皇室在那里有一个行宫,还有一处皇家猎场。至于那位在柳泉城里的舅舅,他并没有见过几面。
倒是听母亲说,叶月珊小的时候曾在柳泉城里居住过一段时日,也许与舅舅全家相处的不错。
无论如何,想起要往那里去,叶佐兰并没有半点真实感,也并没不觉得有多么开心。
转眼已经到了午时。朱珠儿大勺一挥,众人乖乖坐下开饭。饭后没过多久,又有不速之客登门拜访来了。
那是一个身穿绿衫儿的漂亮小厮,神qíng倨傲地捏着一张jīng美的请柬。
“我家戚大人,邀请你家主人,即刻前往戚府饮宴。”
戚大人,自然指的是内侍省长秋公戚云初,至于戚府的饮宴,陆鹰儿倒不觉得稀奇。
这历朝历代的宦官,自从净身之后,“宝贝”都是留在净身处妥善保存的,只有在死后才能取出与尸体合葬。若是宦官在世的时候想要取回,那就必须拿金银赎买、或者提出其他jiāo换的条件来。
一旦取回了宝贝,残缺之人复又“完整”起来。这当然是一桩天大的喜事,于是有些宦官就会邀人饮宴。又因为有进士登科者举办的“烧尾宴”美名在先,坊间便将宦官们举办的筵席戏称为“续尾宴”。
戚云初乃是大宁朝如今地位最高的太监,皇上跟前的红人儿,能够被邀请参加他的“续尾”,对于普通人而言自然是一件值得荣幸的事。
陆鹰儿的父亲当年执刀为戚云初净身,如今叫上陆鹰儿自然也算是顺理成章。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除去陆鹰儿本人之外,戚云初却还点名要见另外一个人。
陆幽。
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叶佐兰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绿衣小厮给出的邀请原因是,他家主人与那位名叫陆幽的少年颇有眼缘,想要加深了解。然而任谁都知道,这种程度的理由,不过只是一种敷衍罢了。
递完了请柬,小厮领着马车在门外等候。
隐约知道些内qíng的陆鹰儿与朱珠儿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纠结。只有叶月珊斩钉截铁地拉着叶佐兰的胳膊。
“不,你不能去!”
她显然已经不愿意再冒任何的风险。
“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城去了,不,现在就可以走不是吗?不要再去趟这趟浑水了。你就回那个戚云初说,陆幽已经在净身的时候伤重死了不就好了吗?”
然而这一次,叶佐兰却并没有赞成她的建议。
“我想去。”
他做出这个令人有些意外的选择。
“无论他找我有什么理由,至少我觉得那不应该是坏事。你也见过刑部的那些官差,想要捉拿我们,还不是随便翻一翻手掌的事?戚云初好歹也是领了二品特进之位的贵人,若要捉我,又何必选择续尾这种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场合?”
说罢,他轻抚叶月珊的手背以示安抚,接着又朝陆鹰儿点了点头。
既然是决定了要去参加贵人的酒宴,那梳洗一番自然是必须的。叶佐兰又重新洗了一次脸,正准备梳头。只见朱珠儿拿着唐瑞郎的那件好衣裳走了过来。
“我这里也没合你穿的好货,我瞧这件还勉qiáng能用,你就套着去吃酒罢。”
叶佐兰的目光短暂地在衣裳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却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这种人应该穿的,还是算了吧。”
一番梳洗收拾停当之后,两个人登上了绿衣小厮驾的马车,朝着北面而去。
戚云初在诏京城中拥有多处私宅,而他本人则只青睐位于来庭坊的那一处。理由倒也十分简单:一则距离皇宫大内很近,二则挨着曾经的安乐王府。
坐在车上闲来无事,陆鹰儿就压低了声音和叶佐兰说起有关于安乐王府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安乐王爷在云梦沼中丢了xing命,按照律例,安乐王府在葬礼过后便被撤销,府上私奴悉数遣散、官奴则挪作他用。唯有戚云初一人,因战功而听封,依旧调回到内侍省来委以重用。
皇帝原本打算重赏戚云初,然而他却只要了来庭坊里的这一处旧宅。入住之后,又自己掏钱雇了许多奴仆,却让他们跑去隔壁空无一人的安乐王府,日日洒扫,照顾庭院里的植物。甚至就连王爷寝殿内的被褥、cha花,都时常更换,保持着王爷离开之前的模样。
“如此忠心的太监,只恐怕这个世界上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啊。”说完这些话,陆鹰儿不由得如此感叹。
忠心?
叶佐兰却在心中发出一声惆怅的感叹。
那只是一只曾经与伴侣翙翙于飞的凤鸟,在痛失所爱之后,久久盘旋不肯离去的悲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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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诏京的大道上灵巧地奔驰着,最终抵达北边的来庭坊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下来。
觉察到马车开始减速,叶佐兰好奇地掀开一点帘布朝外面看。只见gān净整洁的坊巷两侧,种植着高大秀美的合欢花,粉红色小扇子一般的花朵落了满地。而马车的前方,则是一幢气派却又不失古雅的宅邸,门廊上挂着几盏琉璃彩灯,明晃晃的,好似水晶宫一般。
叶佐兰继续看,只见门廊前面停着不少马匹与牛车,看那些马鞍车饰便知道都是出自富贵人家。他心里头隐约有点儿发憷,突然间,目光又捕捉到了什么令他惊愕的东西。
那是一个正在从牛车里钻出来的男人,满脸堆着笑,却好像戴着一个劣质的假面具。
是傅正怀!
叶佐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会有错的,这就是半年多之前的那个清晨,他曾在朱雀门大街上偶遇过的男人。
难道他也获得了戚云初的邀请?
答案似乎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叶佐兰很快就意识到了随之而来的危险。
傅正怀很可能还记得他的长相,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xing——在接下来的饮宴中,这个男人都有可能会认出他来,然后揭露出他的真实身份。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到那时候,就算戚云初并没有加害他的心思,恐怕也不会帮助他这样一个渺小的罪人之子。
所以,现在应该怎么办?
叶佐兰暂时还没有任何头绪。可是他很快就发现,马车并没有在大门口停下,而是拐了一个弯,停在了戚府的车门外。门边已经站着三四个绿裙的侍女,这时全都围拢过来。
陆鹰儿和叶佐兰面面相觑,赶车的绿衣小厮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长秋公的吩咐,请二位先沐浴更衣了,再去饮宴不迟。”
这是在嫌弃他们又脏又臭?
正叶佐兰顿时有点不忿,然而回头想想自己衣衫褴褛,身上说不定还带着外净坊里头那股子臭糙药的气味,坐在一堆衣香鬓影的达官贵人里头反而显眼。都说“客随主便”,既然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个时候再瞻前顾后,反倒显得矫qíng了。
这样想着,叶佐兰便和陆鹰儿两个人慡快地下了车,各自由两位侍女领着,入了侧门,朝着两间隐约散发出氤氲水汽的屋子走去。
第30章 颜如玉
有关于“洗澡”的名堂,叶佐兰的认知可谓有限。
以前家中虽然有专门的澡房,但其实就是空屋里头摆着一个老旧的大澡盆。后来去了国子监,澡房变成了澡堂子。学生们脱下平日里整齐划一的青衿长袍,赤条条好似夏日里河沟边戏水的顽童。那里没有学监管束,是国子监里气氛最为宽松的所在。不过地位高一些的学生,却是不屑于去的。
至于进了陆鹰儿家,澡房倒是也有,不过四面漏风,还有蛞蝓和老鼠满地乱跑。因此除了朱珠儿和叶月珊,其他人倒更喜欢在院子里找个角落随便冲上几桶凉水。
眼下,叶佐兰跟着两位侍女在翠竹掩映的庭院中穿行,空气中满是合欢花湿润的甜香。他最终来到了一间蒙着茜色窗纱的屋子前面。
门被推开的时候正巧起了一阵小风,chuī起碧色的纱幔,拂到了叶佐兰的脸上。
有公丁香的气息。
纱幔后面立着一架泥金的落地屏风,上面画着一畦蓝紫色的菖蒲,艳丽招摇。
屏风后头就是澡室,角落里备有镜台妆奁等物,中央搁着一个宽敞的描金浴斛。浴斛边上又站着两位绿衣侍女,一见他便齐刷刷地喊道:“请公子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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