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佐兰站在父亲身旁,宽大厚重的斗篷将他瘦小的躯体严严实实地裹住,同样也隔绝了大人们探究的目光。
他明白,父亲正期待着自己能够落落大方地与这些大人jiāo流。可他却只行了礼,而后就像个腼腆害羞的普通小孩那样一声不吭。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傅正怀替叶锴全打了个圆场。
“令郎资材神俊,小小年纪就能吟诗作赋、通诵五经,眼下更是连国子监祭酒大人也破格提拔,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我们啊!”
叶锴全心里着实得意,然而嘴上却一直自谦。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发亮,双方又稍稍寒暄了几句就相互作别。
等到那三个人也消失在了朱雀门里,叶佐兰这才又抬头问道:“爹爹,刚才骑着白马、身穿紫袍,有仆从持灯的人是谁?”
“那是萧皇后的表兄,吏部尚书。”
叶佐兰又问;“他们为何不下马与父亲说话?”
叶锴全的表qíng一僵,却还是回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叶佐兰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抿了抿小嘴,忽又问道:“您又如何知道傅伯伯他们与您是同道中人?”
叶锴全心头微怔,随即伸手摸了摸小儿幼嫩的脸颊。
“别人都说你是神童。可是这人qíng世故,却一点儿都不明白。我与你傅伯伯他们都是同年进士,又是同窗多年的故jiāo挚友。如今同朝为官,也一直互相提携。你入了太学之后,自然也会遇到如此的知己好友,便是你一生的财富。”
说话间,父子二人已经重新上马,继续向西行走到了皇城的安上门外。叶锴全虚指着门内说,都水监就在安上门十字的西北方。再往北过东宫的右chūn坊,就是皇上居住的紫宸宫了。
然而叶佐兰的目光却转向了东面——此时此刻,天际只有一抹微红,可是东南方向,高耸的坊墙内却好像孕育着一轮蓬勃的红日似的,正发出千万盏灯烛的亮光。
那里就是务本坊,整座里坊被一条南北向的直街一分为二。其中,西侧半坊之地就是大宁朝的国子监,承载着举国之希冀的辟雍圣地。
务本坊虽然有南北直街,但是为了避免冲煞皇城,北侧坊门只在盛大节日祭典之时才会开启。平日里,出入国子监者往往会选择通过务本坊的西门。
然而叶佐兰是头一天入学,还得完成一些礼仪。因此叶锴全领着他绕到务本坊的南门。入坊之后再往西走,穿过两座青石牌坊,鳞次栉比的华舍和高台顿时在眼前铺开。
左庙右学,钟鼓相对。碑石林立,古槐参天。
这并不是叶佐兰第一次来国子监,可他依旧瞪大了双眼,兴奋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叶锴全在一块碑石前拴住马,牵着儿子朝一座四柱三间的轩昂大门走去。
离得近了,叶佐兰这才发现门上的牌匾写着“大成门”三字,下面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那慈眉善目的模样,竟然好像是从画轴上走下来的神仙老头。
叶锴全又紧走了几步,向着老者拱手作揖,口呼“洪先生”。叶佐兰出门前就被叮嘱过,知道这位就是父亲于国子监修习时的教官,于是也急忙作揖行礼。
洪先生捋捋长须,呵呵笑着让叶佐兰免礼,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继而感叹道:“倒是比锴全你那时候小得多了。”
叶锴全惭愧道:“学生十九岁入读四门馆,二十八岁始有所成,三十二岁中进士,倏忽间已届不惑之年。幸得小儿资材聪颖,便盼他早些求真证道,便也不负人生在世,这点有限的光yīn。”
洪先生似乎也颇有感慨,却又提醒道:“可是,国子监也不是当年的国子监了。”
叶锴全苦笑道:“先生的意思,学生明白。然而学生一届寒仕,并无名门贵胄血统傍身。若是期待小儿有所成就,这便是最快的捷径。至于这太学馆里的是是与非非,那就还得劳烦先生相帮,提携一把了。”
见叶锴全心意已决,洪先生也不再多言。他低头看向叶佐兰,而叶佐兰也很认真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洪先生摸了摸叶佐兰的小脸,又牵起他的手,领着他迈过高高的门槛。
“好孩子,我们走罢。”
大成门后便是孔庙,拜过至圣先师,就算是正式入了太学馆的学籍。
第3章 惊鸿
线香在大成殿的供案上散出袅袅淡烟。叶佐兰从蒲团上站起身,捋平衣褶,耳边响起了悠远洪亮的钟声。
钟声意味着国子监内例行的升堂晨会仪式即将开始。洪先生领着叶佐兰从孔庙大成殿的西掖门进入国子监,向西北穿过马球场,很快就看见了维亨堂。
维亨堂是国子监内会讲与升堂的地点。叶佐兰放眼望去,只见堂前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地排满了学生,俱是一样的青衿袍服,全都垂手肃立着,不发出半点儿声响。
洪先生小声叮嘱叶佐兰:“国子监乃是治学修身的地方。但是你能学到的东西,远比书卷里的更多。若是学习与生活上还有什么不便,尽管到绳愆厅来找老夫。”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又压低了声音道:“然而,若是同学之间相处出了问题,老夫却更希望,你能够独自寻找解决之道。”
叶佐兰隐约觉得洪先生话中有话,然而还没来得及仔细咀嚼,就被领到了太学第二列学生的末位位置站好。
洪先生这一走,周围的学生似乎有所放松,冲着叶佐兰投来了或明或暗的目光。这些学生大多十四五岁年纪,更大一些的二十岁出头。在叶佐兰看起来,他们都是身材高大,即使最矮的也比自己高出将近一个头。
被这许多人围着打量,并不是什么愉悦的事。叶佐兰却不畏惧,gān脆将斗篷脱下。
这下子,围拢过来的目光之中更多了几丝惊诧。
叶佐兰尚未到束发之年,平日里就扎着双髻,垂下来掩住鬓发。今日出门之前,母亲还特意在他的发髻上cha了几朵岁兰。黑紫的兰花,乌黑如缎的长发,更衬得他面若白玉。
更何况叶佐兰还承袭了来自母亲的灵秀美貌,柳叶般的挑眉,红馥馥的软唇,长睫下的明眸蒙着一层温润的水汽。乍看上去,简直就好像是十二三岁的昳丽少女,让那些围观的学生连连倒吸凉气。
众人就这样或明或暗地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维亨堂那边有动静传来——原来是最先入堂行礼的国子学生们出来了。
务本坊的国子监乃是大宁朝的最高学府,监内办有“六学”。除去书、律、算三门乃是专业学科之外,国子学、太学和四门学研读得都是儒家经典,只是学生出身地位有别。
这其中身份地位最为高尚的,正是国子学生。
叶佐兰注意到,刚才还窥视着自己的目光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了。他身边的太学生们全都低着头,比刚才还要肃静的等待着国子学生们从身边经过。
如此的静默,不禁令叶佐兰想起了朱雀门前,父亲领着自己向吏部尚书垂首肃立的场面。
与洋洋数百人的太学不同,国子学生仅仅七十余名,转眼已经走完了将近一半。叶佐兰发现迎面而来的青衿之中,竟然也有一人个子稍矮,而且只将长发在脑后简单系住,显然未到束发之年。
难道说,国子学生中也有破格提拔之人?!
叶佐兰自幼被人捧做神童,心气不免有些高傲。但凡见到同龄之人,总忍不住要暗中比较一番。
倏忽间,对面的少年已经来到叶佐兰面前。
他看起来只比叶佐兰大了一两岁,高得也十分有限。然而相比较叶佐兰的单薄瘦弱,他的身板却是结实而直挺的。再看那剑眉星目、高鼻宽额,还有微微带笑的唇角,总之给人一种气定神闲的俊朗感觉。
说来倒也奇怪,就在叶佐兰偷眼看他的时候,这位少年的目光也落在了叶佐兰的身上,而后立刻夸张地瞪着双眼,又微微张开嘴唇——竟然像是早就与叶佐兰相识,想要过来寒暄几句似的。
莫非是在哪里见过?
叶佐兰也赶紧在心里回想。可是想来想去,都肯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个少年。
而这个时候,太学的队伍开始进入维亨堂。国子学的队伍则开始折向南边,叶佐兰就这样与少年擦肩而过了。
太学馆的学生们鱼贯进入礼堂,叶佐兰默默地跟在最后。
他看见前面的学生人手握有一块木牌,进门后依次挂到墙上的铁钩上,有教官从旁监督,以避免猫腻。轮到叶佐兰的时候,那位教官将刻有他名字的木牌jiāo到他的手上,再由他亲手挂到墙上,这便算是第一天开始了太学的生活。
放牌点闸完毕,所有学生向堂内上首的教官们行礼作揖。礼毕,国子监祭酒将叶佐兰叫到前面与各位学生介绍,并宣布将他编入太学馆丽明堂。顿时,堂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太学馆的生员分配,历来遵循得是资历而非长幼的原则。寻常读书人,九年始有所成;然则,若真有聪敏睿智者,亦不必囿于固有的年限。
丽明堂乃是太学馆内中等程度生员就读的学堂,学生大多都有十八九岁年纪。如今一个年方十岁的少年,竟然有资格入读丽明堂,这的确值得惊异。
然而教官的决定,学生们并没有质疑的资格。礼毕之后,所有学生原路退出维亨堂,与四门学馆的学生擦肩而过,接着往南前往学堂。
大宁朝的国子监布局,与前面几朝都有很大的不同。六学的馆舍并非彼此独立,而是分列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将国子监的中心——辟雍大殿围在中央。
太学馆位于辟雍之东,与孔庙之间隔马球场遥遥相望。站在丽明堂的檐廊上向外望,只见古槐参天、幽泉清芬,倒的确是个读书治学的好地方。
朝会结束后、讲课开始之前,尚有一段时间留给学生们整肃准备。叶佐兰按照洪先生的嘱咐,找到了自己的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他正想着先试一试笔的软硬,却见一群学生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年龄,出身,家族和居处——学生们的问题无非那么几个,叶佐兰也不多想,全部据实以告。
然而在得知他的父亲仅是一名六品的都水丞之后,有将近半数的学生选择了默默走开。
剩下的学生中有一人名叫陈志先,父亲陈寅官居正五品的都水使者,正是叶佐兰之父的顶头上司。他对于叶佐兰倒是颇为热qíng,不仅提点了很多细节,还让叶佐兰跟着自己进退行动。
叶佐兰正准备答应,这时候博士入了堂房,众人急忙散开,陈志先也赶紧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按照太学的规则,每个月的初一休息,初二、初三在维亨堂会讲;初四背诵会讲所涉及的经典;初五和初六两天,则由博士为学生们仔细复讲。
今日是初五,学生们整日都会在堂房内听博士复讲。叶佐兰知道自己是后来者,因此听得格外认真,就连课间也忙着誊抄墙上的手稿。如此半天下来,倒也没有遇上什么问题。
转眼间就到了晌午时分,学生们开始前往会馔堂用餐。这原本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然而叶佐兰却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再简单不过的事上,惹来麻烦。
膳厅设在号舍的西南角,可以容纳六馆千人同时就餐。叶佐兰猜想着用餐肯定会有一些礼仪,于是决定跟在陈志先身后模仿。可谁知道他刚刚在陈志先的身旁坐下,陈志先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会馔的座次,并非按照学馆堂房的顺序,而是与号舍的分配相同。所以,你不能坐在这里。”
叶佐兰愣了愣,一时无法理解地反问道:“难道说,这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坐在陈志先身边的另一个人cha话进来:“把话说白了吧,这里的座次是和伙食优劣直接相关的。”
“优劣?”叶佐兰愕然:“可我原以为这里的会馔都是统一烹制供给的,所有人吃得都一样。”
依旧是那第三个人回话道:“米饭腌菜鱼gān,你想要吃得一样自然不是问题。然而有人家中愿意补贴点伙食钱,你也不能bī着人家和你一起,吃糠咽菜吧?”
这话终于令叶佐兰皱起了双眉。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我原以为太学馆是求学证道的地方,却没想见……第一天就遇上了这种与正道相悖之事。”
他年轻气盛,说话未免把握不住分寸。那学生被一个比自己小许多岁、背景又远不如自己的小儿教训,面子上自然有些挂不住。他正要发作,斜对桌的一个矮胖青年突然凑了过来。
“吃个饭而已,何必如此置气?”
矮胖青年居然打起了圆场,又亲热地搂住叶佐兰的身子,凑到他耳边说道:“我要是你,可不敢在会馔堂里闹出什么动静来。教官可不管谁是谁非,各打五十大板难道你会愿意?”
第4章 瑞郎
胖子的这番话倒是让叶佐兰想起了洪先生的叮嘱。
学生与学生之间的纠纷,教官们不愿意去管,就算管了也于事无补——这或许是因为,虽然教官在国子监里的地位超然,然而一旦走出务本坊的高墙,他们也仅仅只是一些品级不高的朝廷官员而已。
而这些官员,反而需要仰仗学生的父母,以获得升迁的机会。
当然,此时的叶佐兰尚未思考得如此深入。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与自己所想象的,或是父亲曾经反复描述的大宁朝最高学府并不一致。
不忿归不忿,然而此刻除了忍耐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叶佐兰深吸一口气,再不理会旁人的挑衅,起身准备往四门学生那边去,却又被那个胖子笑嘻嘻地拉住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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