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上虽然感叹,却又好像在转述一个与自己并无任何关系,甚至很有一些荒诞的笑话。
太子,原本是向惠明帝求qíng而来。
胡姬被打入掖庭狱之后,太子虽然没有受到牵连,却一直思念不止,牵肠挂肚。
如此硬生生忍耐了几日,他今天终于找上门来,请父皇看在他们鹣鲽qíng深,放胡姬一码。
惠明帝当然没有同意,姑且不论他的伤寒初愈,单说他一直看不惯太子专宠于胡姬一人,这事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没有得到父皇的恩允,反而又被催促要另娶太子妃——这双重的失落打击,彻底激发了太子心里那种桀骜的脾气。
见苦求无果,他竟然提出了一个大胆到几乎于疯狂的要求。
“他说,自己不要当这个太子了,愿意用将来的皇位,来换取所爱之人此刻的平安。”
说到这里,戚云初轻声一笑,仿佛说到了故事的最高cháo。
“真是又痴又疯又癫狂,不愧是一脉相传。”
太子的这番丧气话如同火上浇油,完全起到了相反作用。惠明帝勃然大怒,可是火气还没有发泄出来,嘴唇就唰地一下,先变白了。
作为此时唯一在场的近侍,戚云初自然无法眼看着皇帝气急攻心。可他才说了一句劝解的话,太子突然就黑着脸色,抄起了手边上的宝玺。
“那个倒霉的女人,已经没有可能再重见天日了。”
戚云初低着头,仿佛喃喃自语:“一辈子只为自己而活的皇子,怎么可能保护得了别人。”
陆幽却想起了昨天夜里落在地上的那些桔子皮。零零散散的,好似落花一般。虽然气息清香,包裹着的却是慢慢的酸涩。
如果让厉红蕖知道了这些事,她一定也会为了胡姬感到伤感罢。
陆幽刚想到这里,就见听戚云初又轻声慢语:“……胡姬的生母与你师父有恩,她或许会对你说些胡话。至于究竟怎么做,你且自己斟酌……还有,过几日掖庭诏狱要换防,有些宗卷你尽快整理着,我好命杨任布置下去。”
说完,他就闭目养神,不再搭理陆幽了。
这天晚上,陆幽将御书房里的事,择重要的说与厉红蕖听。
向来开朗慡快的厉红蕖竟然破天荒地沉默了许久,然后向陆幽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师父要你帮个忙,你帮不帮?”
“什么忙?”
虽然已经猜到了端倪,但陆幽依旧反问。
厉红蕖果然道:“我要你救胡姬,我们一起,从掖庭诏狱里把她救出去。”
陆幽沉默了一阵子,竟然平静地点头。
“师父对徒儿有知遇之恩,徒儿自当为师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只是掖庭诏狱重地,有禁军把守。就算我们师徒二人联手,要想来去自如依旧不易;更何况还需要带上一个手无缚jī之力的弱女子?说实话,人都是先为自己考虑的。那个女人,果真值得师父您去闯这个龙潭虎xué?”
厉红蕖皱着一双柳眉,明亮的双眸中却并没有任何纠结。
“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我要救她,是为了还她娘亲一个恩qíng……当年,我负伤潜入掖庭,正是她的母亲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留我静养。十年前,她母亲去世之时,也曾请我保护她的安全。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已经放任她在宫中吃了不少的苦,这一次,又怎么能够再度食言……”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陆幽。
“此事与你本没有任何gān系,你不必跟着我一起冒险。师父我的债,不用你来背,你还有自己要去做的事。”
谁知陆幽却主动摇了摇头。
“我跟着师父您习武这么多年,您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任何往事。唯有这一次破例,足以见得胡姬母女二人在您心中的地位。如今既然知道掖庭诏狱守备森严,徒儿又怎么放心让您一个人涉险?依我之见,这一趟您可真是缺少不了我的。”
“哦?”厉红蕖终于听出了一点端倪,“你小子,难道是早就已经想到了什么主意?”
“主意不敢说有,但是在这掖庭里头,有很多东西您不方便得到,对我而言却易如反掌。您先别急,如此重要的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得周全……您说呢?”
昏暗的月光,斜斜地照在陆幽的侧脸上,朦胧着一层神秘的幽蓝。唯有他那一双秀丽细长的眼眸,亮闪闪得像是在发着光。
“……”
厉红蕖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回过神来:“你可真是长大了。”
“谁说不是呢。”
陆幽无声一笑:“又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和师父您一样,永远青chūn不老的。”
如此这般,“劫狱”这件事就被陆幽正式记挂在了心头。
说句老实话——若是换在过去,这种杀头掉脑袋的事,他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
但是今非昔比。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会再为了死生之事而恐惧动摇。
至于紧张是肯定会有的,但在心底深处,更多的还是退无可退之后的坦然。
陆幽的头脑十分清醒——虽然没有挑明,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厉红蕖和戚云初都希望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或许是戚云初布置的一道考验,考验他这些年来学到的身手和胆。又或许是当真需要他这样一号人物,冒着巨大的风险,从一团乱麻似的宗室恩qíng怨恨里,抽出一根重要的头绪来。
无论答案是哪一种,陆幽明白自己都必须得手。
凡事预则立。
藉着在丽藻堂整理宗卷的便利,他一步一步找出了诏狱当年营造时留下的法式底图,以及狱中巡防守备的地点、狱卒信物乃至于jiāo接口令。
根据这些宗卷,还有那天戚云初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一点讯息,陆幽很快就看出了营救胡姬的最佳时机——正是掖庭诏狱换防的那几天。
至于理由,倒是简单得很。
掖庭诏狱的狱丞虽是宦官,但狱卒都是从禁军各支卫队里抽调出来的普通男人。这些人身处于掖庭宫禁之中,纵然四周都被高墙环绕,却也难保墙外开花,与宫中的怨女产生私qíng。而每隔一年进行的换防,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腐败滋生,导致私下放走或者杀死牢狱中的囚犯。
不管换防的理由有多么充足,有一处漏dòng却也是不容忽视的——换防的头几天,狱卒们彼此之间还不熟悉,只能依靠腰间令牌和换防口令来辨识对方。
这也就是说,只要取得令牌、狱卒制服与换防口令,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诏狱之中。
这天晚上,他将这个主意告诉给厉红蕖,立刻得到了积极的响应。厉红蕖还决定再去准备两张人皮面具,如此一来,就算行事败露,也能叫追兵们无迹可寻。
陆幽将诏狱的地图偷偷从丽藻堂里拿了出来,师徒二人寻了个隐蔽的地方仔细察看分析,又拿石子儿模拟设防的哨卡与点位。很快就模拟出了突破口与潜入的路线。
禁中翰林天文院说明夜有雨,于是真正闯关救人的时机,就定在了那个时候。
第54章 劫狱
夜雨滴金砌,yīn风chuī玉楹①。琵琶别永巷,腐糙照空庭。
掌灯时分,掖庭宫内chuī起了冷风,卷来一大堆的乌云遮住那弯月;又过不一会儿功夫,果然就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了。
刚过二更,陆幽就按照约定,与厉红蕖在月影台边上的树下见面。
此刻两个人都已经换上了夜行衣,戴好了人皮面具。厉红蕖还为陆幽准备了一柄既轻薄又锋利的短剑。
掖庭宫中严禁私藏兵器,陆幽平日里练手的也是粗笨的木剑。即便如此,他也能够看出这的确是一把好剑。
将军夸宝剑,功在杀人多。
“别紧张,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这次一定不会有问题。”
像是看出了他的紧张,厉红蕖低声宽慰。
陆幽点了点头,仔细摆弄着短剑,除下刀鞘,然后试着将短刃贴着手腕内侧收进衣袖里。
也正是这个动作,让他感觉到了剑刃上铭刻着什么暗纹。
他重新取出来仔细端详,却是意外的眼熟。
“这是……天吴宫打造的?”
“是啊,天吴宫的兵器可是有名的哦。”
厉红蕖倒也毫不讳言:“我知道,其实你一直在好奇着为师的过去……今天这事qíng结束之后,我就告诉你。”
说话间,两个人都已经装束整齐了,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夜色之中。
月影台位于掖庭宫的西侧,野狐落的边缘地带。越过一堵老旧的石墙,是荒废的庵庙旧址。这里摆放着一些故去宫人的灵位,久已无人看顾。
穿过这片鬼气森森的凄冷地界,对面就是掖庭诏狱的外墙。
他们选定了诏狱的西北角进行突破——不仅因为这里林木茂盛、易于掩蔽,更因为掖庭诏狱平面狭长,到西北角就已是生冷偏僻的地界。除去巡守的军士之外,只有两处固定的低矮岗哨。
师徒二人习惯了在夜色中的行动,似野猫一般悄无声息,潜伏到岗哨下。
只见厉红蕖腾身一跃,左手捂住岗哨里士兵的口鼻,右手劈向那人后颈。
那人猝不及防,连喊都没喊一声就晕厥过去。陆幽立刻扒下他的衣袍穿在身上,又摸走了换防的令牌。
装束停当之后,陆幽就大摇大摆地朝着另一处岗哨走去,又依法pào制,扒下一套衣冠给厉红蕖穿上。
两个人穿戴整齐之后,却不急着继续前进,反而将昏迷的士兵五花大绑、堵上嘴巴,又一边一个站在岗哨里,代替他们站起岗来。
不过一会儿功夫,只见不远处的拐角迎面走来了七八个列队的军士,正是诏狱外围的巡兵。
陆幽与厉红蕖一动不动,安然等待巡兵从面前经过。
诏狱范围宽广,巡兵一次来回需要至少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他们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来救出胡姬。
不多不少,必须抓紧。
诏狱的大门与野狐落的曝室相接。曝室是宫中晾晒衣物、安置病妇与轻罪女犯的地方。过了曝室就是土狱,这里幽深的甬道昏暗不见天日,牢房狭窄cháo湿,仅容一席之地。
土狱之后,更有蛇虫游曳的水狱和高楼之上的天狱,一个叫人受尽折磨、另外一个则让人cha翅难飞。
眼下,师徒二人就大摇大摆地从曝室的后门进入了土狱。
陆幽的计划果然没有错——刚刚完成年度换防的守卫们互不相识,仅仅只是确认了令牌与口令就痛快放行。
两个人安然步入悠长昏暗的土狱甬道,墙壁上是哔啵跳动的火炬和锈迹斑斑的刑具。空气中充满了cháo气和难以言明的淡淡咸腥。
早些时候,陆幽已经打听得知,胡姬就被关押在土狱中,眼下寻找起来倒是没有花费多少功夫。
只见囚室里倒也算得上整洁gān净,地上却只铺着一张糙席。
那满头金发的胡姬正端坐在席上,身上只着中衣中裙,闭目不语。
那守门的牢头就在边上坐着,陆幽借口搭话,走过去两三下将他打晕了,摸出钥匙来jiāo给厉红蕖。
锁链滑落的声响在狭窄的牢房里响起,胡姬惊恐地抬起头来。
她拥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碧绿眼眸,可惜如此美丽的双眼中却只有满满的无助和惶恐。
“别怕,是我,红姑!”厉红蕖立刻出声安抚:“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陆幽原本以为能够从这个身陷囹圄的女子脸上看见一丝欣喜,可谁知胡姬却只是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走……否则他们一定会怀疑是太子帮的忙。我不能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那不是他应该做的事么!”
厉红蕖的鄙夷几乎要满溢而出:“那种幼稚鲁莽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好的?指望他能帮你,你尸体都凉了。跟我走,起码还能有一线生机!”
说着,她就要去揽胡姬的胳膊。
胡姬依旧犹豫着,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来时的甬道里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厉红蕖急忙闪身出了牢房,陆幽则代替看牢人,往桌案边一坐。
两个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等那脚步声走近了,再定睛细看——竟然是一个模样陌生的中年宦官,一手提一套酒菜食盒。
转眼间,这宦官已经来到了胡姬的牢门前面。
“gān什么的。”陆幽立刻喊住他。
那宦官恭恭敬敬地回答:“小的想给胡姬送点酒菜。”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在这个点儿上送吃的过来?
陆幽直觉有诈,便追问道:“哪个宫里送来的。”
那宦官愣了愣:“东宫来的。”
说着,他又伸手到衣襟里头取出一枚金锭,说是太子思念心切,因此深夜准备了一些胡妃爱吃的酒菜,还请牢头通融通融。
厉红蕖朝着陆幽使了一个眼色,陆幽收下了金锭挥手放行。
那个宦官提着酒菜走到了牢房门口,由厉红蕖打开了牢门。可是胡姬只看了一眼那食盒就立刻摇起头来。
“不,这不可能是太子殿下给我的饭菜!”
说时迟那时快,厉红蕖已经一把冲进牢中,扼住了那人的咽喉。
“不准说话!”她指尖用力,以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捏碎那人的软骨,“酒和菜,你都先吃一口!”
那个宦官一脸惊慌失措的表qíng,却还是勉qiáng喘过一口气来。
“先放开我,我吃……就吃。”
“等等,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我没这么简单就放你回去服解药。”
厉红蕖冷笑:“况且如果你完成了任务,自然能够回去jiāo差;完不成任务,就算回去了也是一条废物。所以我猜想,你的主子也没这么好的心肠,让你事先吃下什么保命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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