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从开国以来,柳泉城就因为紧邻朝廷太医署的药王院,药材生意十分兴隆。城外药园连成一片,城内药铺林立。其中还有郑、朱、赵、李四个最为有名的药材世家。
至于秦家,原本经营得是天南海北的奇货生意。然而最近这几年,秦家也不知是傍着了哪家高门大户、得了哪一路神仙指点,竟然cha手起了药材买卖,外吞并药园,内收买药铺,又一手垄断了与药王院之间的药材买卖。如此这般之下,秦家滚雪球似地对堆垒着财富,同时却也令不少同行走投无路。
最近的这段时间,秦家还仗着经营奇货生意时打通的关节,从西戎鬼狄那边请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巫医。据说城外东郊乱葬岗里尸体失踪的事,就与这些怪人有很大的gān系。
一顿饭的功夫下来,陆幽对于秦家的认识已经有了极大的转变。他也不由得暗自感叹,叹自己从前不谙世事,光是知道书本上的善恶好恶,却对于身边人的真面目一无所知。
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秦家并没有苛待叶月珊,小二所诉说的这林林总总,是否还会引起自己的反感?
时至今日,陆幽已经不会再为了这种事而纠结烦恼。他结清了饭钱,走出客栈,开始在柳泉城内各处走动,专找机会与绸缎庄、脂粉铺子和其他店铺的伙计们攀谈,打听着秦府的更多消息。
一直待到日暮西沉,华灯初上之时,他才换上一身利落的衣衫,用布巾蒙上面孔,悄悄地出了客栈往秦家走去。
夜色笼罩下的秦府,表面上一片祥和宁静。但是陆幽却知道在那看似静谧的黑暗中,隐藏着的是护院与烈犬。
当然,他早有准备,轻盈地翻过院墙之后就顺势踏上屋顶。他猫着腰,脚步无声,踩着坚实的屋脊快步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第59章 悠悠行路心
今天是重阳节正日,主人家白天车马劳顿,就将筵席挪到了夜晚进行。
主子们在花园的檐廊下赏jú吃蟹,下人却忙进忙出,不得一刻清闲。
陆幽藏身于屋顶隐蔽的角落,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很快就寻到了姐姐的影踪。
叶月珊就坐在秦家的那双儿女身后,正动作文雅地拈着一支银钎。她将蟹ròu从壳中剔下来,沾上姜醋送到女孩的口中。
就这样,她仔仔细细地喂着秦家儿女,可自己面前却连一碗白米饭都没有。
秦家的其他人,也将叶月珊视如仆役,丝毫没有之前在书信中透露出的那种融洽与温馨。
是的,这才是现实,永远冷酷的现实。
陆幽qiáng压下心头的愤懑,借着树冠与屋脊的遮掩继续观察。秦家的一双儿女吃饱了就开始打盹儿。秦夫人吩咐了两句,叶月珊就抱着女孩又牵着男孩,离开了花园。
陆幽悄无声息地紧跟着姐姐,来到秦家儿女居住的小院,躲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偷听屋里的动静。
约莫一刻钟之后,安顿好孩子的叶月珊走了出来,臂弯里还挎着一个藤条筐子,里头装着两个小孩刚才穿的衣物。
“……已经这么晚了,难道你还要去洗这些衣物?”
满心的酸楚与不忿,此刻只能化作一声叹息。陆幽如同一道暗影,站在核桃树下轻声问道。
叶月珊吃了一惊,她猛然扭头,先是后退半步,然后一点一点地睁大了眼睛。
“佐……”
她的声音,微弱得仿佛蚊咛,却听得出明显的颤抖:“佐……兰?!”
“姐姐,是我。”
陆幽朝她迈出一步,让上弦月的微光照出自己忧心忡忡的面庞。
叶月珊僵住了,就连臂弯里的竹篮跌落在地上都毫无察觉。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她突然回过神来,捂着嘴,两三步冲到了陆幽面前。
“佐兰?!真的是你吗!”
悲与喜在叶月珊的喉中哽咽混杂,她伸手去触摸陆幽的脸庞,小心翼翼地,生怕眼前这一切只是场梦境。
“你……你长高了……模样也和以前不太一样。”
她无语伦次地说到这里,忽然又缩回了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姐姐,对不起!”
陆幽长叹一声,忽然将叶月珊紧紧地搂住。
“我不该让你独自出城;我不该以为这个世上还有人会真心对我们好;我不该相信你的那些信……如果我能够早一点发现……早一点的话……”
他哽咽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疼得再说不下去。
叶月珊知道真相无法掩盖,她伸手,轻轻拍抚着弟弟的脊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姐弟二人来到后进院落里的一间厢房中。
这里就是叶月珊的住处,还不到她从前闺房的一半大小。除去角落里的小木chuáng之外,唯一的东西就是一张木桌,上头立着半截白蜡烛。
陆幽既心痛又气愤,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让你住在这里的?!”
“到秦家之后的第三个月。”
事已至此,再不必隐瞒。叶月珊首先要求陆幽冷静,然后才将这些年来的点滴娓娓道来。
当年,叶月珊躲在棺材里出了诏京南城门,辗转来到柳泉投靠母舅。开始的几个月,在秦家的生活还算得上平顺。她和秦家的家眷一样住在独门独户的小院里,吃穿用度也大致公平。
然而秦家夫人却是一个多疑且擅妒的女人,虽然嘴上不说,内心却对月珊这个年少美貌的表侄女充满了敌意。
她表面上差遣了一个丫鬟服侍叶月珊,背地里却监视着叶月珊的一举一动。甚至就连她每日与谁见面,说过什么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叶月珊投靠秦家时随身携带着一些盘缠。她每月都会主动拿出一些来作为寄居的费用。然而数个月之后,盘缠慢慢用尽,吃穿都得倚靠秦家供给,自然处处就要看人眼色行事。慢慢地,秦夫人的冷言冷语和指桑骂槐变得越来越露骨,而秦老爷也装聋作哑。
月珊倒也不是没有骨气,曾经想过请丫鬟们牵线,替外头的人做些刺绣女红赚些银两。然而事qíng传进了秦家老爷夫人的耳朵里,却认为她这样做摆明了是在讽刺秦家刻薄寡恩。几次反对下来,叶月珊也就断了这个念想。
然而,命运的大转折却是在一年多之后。
“哎……还是先说说你的事罢。”
叶月珊停了下来,低头着掩饰眼底的悲伤:“你是怎么进到秦家来的?舅父他们知不知道?”
陆幽当然是有备而来,于是解释说自己这些年在纸笔铺子里做学徒,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位从天吴宫来的侠士,学了一些防身的拳脚功夫。正巧这几日侠士师父要来柳泉城,自己便也跟着过来与姐姐见面。
叶月珊听得半信半疑,却又实在参不透事qíng的真相,也就只能拉着陆幽的手,反复确认了他身体康健,这才勉qiáng定了定神。
陆幽趁机追问:“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秦家怎会将你当婢女使唤?”
“哎,无钱休入众,遭难莫寻亲。”
叶月珊秀眉微蹙,思忖再三还是开口道:“那一年,舅舅从江南东道跑商归来,他说……爹与娘流放的地方遭遇了海寇,他还特意去看过……许多尸体在海边排成几排,爹和娘……都在里头……”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陆幽:“佐兰,我们的爹和娘,都不在了……”
陆幽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然而看见姐姐悲戚,他也依旧不免悲中从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母舅的这番见闻,倒也从侧面印证了唐瑞郎之前的话。
不,现在还不是去想瑞郎的时候。
事实便是如此——在得知叶锴全夫妇往生之后,秦家人对待叶月珊的态度就发生了彻底改变。不仅将她赶出了独门独户的小院,甚至还让她做了堂弟妹的丫鬟。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会生气,其实我倒已经想开了。至少秦家收留了我,而没有没有报官,也没赶我走,还供给一日三餐。一般的人想要得到这样的温饱,不也应该拿自己的劳作来换吗?这对我来说,或许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叶月珊轻笑了一声,却依旧抹不去眉宇之间的忧愁。
她越是这样说,陆幽就越是心疼。
“可爹和娘亲将你抚养成人,教你琴棋书画,不是为了让你成为别人的丫鬟。你原本应该有更好的人生,找一个门当户对,配得上你的男人做夫婿……”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在信里提起过的那王公子……他究竟是真人,还是你写来骗我的?”
“不,那是、是真的。”
叶月珊苍白的脸颊瞬间蒙上一层淡淡的羞红:“不过,并没有所谓的谈婚论嫁。他就是常到秦府来的一位富商,至于其他……都是些捏造出来,让你安心的。”
姐弟连心,陆幽当然看得出叶月珊的言外之音,可这只能让他更加地担心。
“姐姐,跟我走吧!”
他用力抓住叶月珊的手:“我现在有能力养你,让你衣食无忧。跟我走,比留在这里看人脸色要qiáng一万倍!”
“跟着你,回京城?”
叶月珊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可最终还是摇头:“柳泉城里风平làng静,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京城虽然有你,可是天子脚下风云变化……我再不想过当年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不会朝不保夕!”
陆幽摸着叶月珊双手上的薄茧,急切道:“回京之后,我会给你安排一间院舍,安排好你的吃穿用度,请婢女来服侍你……”
“可你一个字画店的学徒,如何做得到这些事?”
叶月珊的目光,迷离之中透出一丝疑惑:“佐兰……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隐瞒着我?”
“没有。”
陆幽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最yīn暗的秘密。
“天吴宫的师父他jiāo游广阔,我可以拜托他……”
“不要再对别人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了。”叶月珊苦笑着打断他,“我不要你为了我而吃亏、受苦,那一定会让我比现在难受一千倍。”
“可我也不要你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他们怎么配使唤你?我咽不下这口气……”
陆幽双眼微红,声音因为激愤甚至带着颤抖。
叶月珊连忙捧着住他的脸颊,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自打我们变成朝廷钦犯的那天开始,就注定了要东躲西藏、自谋生路。佐兰,爹娘过世之后,我这个姐姐本应好好照顾你。可我现在能够做的,却仅仅只是不给你添麻烦……如果你连这么一点事都不让我做,那我以后……又该怎么向爹娘jiāo待?”
“谁要你向爹娘jiāo待了?!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本来就应该照顾你才对!”
陆幽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可叶月珊似乎比他更加地坚定。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静下心来想一想,如果我跟你回去,你能保证这一生一世,朝廷的人都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我说过了,有人帮我。”
“不,”叶月珊摇头,“那些帮你的人,其实只是在帮他们自己。这一刻,你们的利益也许相同,可是以后呢……”
她正说到这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来是堂妹起夜,正在喊着叶月珊要她服侍。
第60章 柳泉惊梦
廊上月华如昼,别离滋味浓于酒。此qíng不及东墙柳,chūn色年年如旧。
赶在行踪bào露之前,陆幽沿原路离开了秦家大院。他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光回到客栈,进门之后静默片刻,突然踢翻了一把椅子。
胸口有一团毒火在闷烧。
对于舅舅一家的嫌恶并没有因为姐姐的劝慰而减少,与此同时,更有一股深深的自责与失望,开始在陆幽胸中萌生出来。
返回客栈这一路上的夜风,多少帮助陆幽冷静了一些头脑。
他不得不承认,月珊姐姐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就算现在离开了秦家,她也再不是当年那个衣食无忧的官家小姐。与无数寒门的女子一样,她也需要为了衣食而fèng补织绣,就算受了欺rǔ和委屈,也再得不到来自父母亲的帮扶与安慰。
就算自己能够为她争取到来自内侍省的“庇护”,但是谁又能够看得透,戚云初那一副波澜不兴的美好面皮之下,又包藏着何种深沉的算计?
是的,将月珊姐姐带回京城绝对是一个危险的决定。那只会让她也陷入到yīn谋和利用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
怪只怪自己没有在京城立稳根基,无法给予姐姐足够的保障。这样比较起来,或许还是留在柳泉城的秦府……
陆幽再度发出沉重的叹息声,内心却在无奈中,逐渐找回了平静。
与此同时,又有一种陌生的渴望,第一次在他年轻的内心中悄无声息地开始了萌发。
一夜的辗转反侧过后,终于晨光熹微。
戚云初给予的假期已经不足两日,陆幽却并没有启程回京。
用过早饭后,他关起门来重新戴好了人皮面具,又换上来时那套内侍省的衣物,悄然离开了客栈,一路朝着柳泉城的正北方走去。
大宁皇家的柳泉行宫,就在这座小城的正北方向。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周围柳荫环绕,与恢弘森严的紫宸宫相比,少了一些高高在上,却多出了几分风雅和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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