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魏香音/罪化【完结】(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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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阵子辛苦你了。”
戚云初对常玉奴点了点头,脱下外袍,换上了由小宦官捧过来的素服,然后回头吩咐陆幽。
“先服侍世子回含露殿歇息休整,一个时辰后去殡宫。”
陆幽领命,陪着赵戎泽继续沿着游廊往北走。刚入日华门,迎面chuī来一阵yīn风,裹挟着刺鼻的焦臭气息。
这是死亡的气味。
放眼望去,长长的日华门横街之上,万物萧瑟。寒鸦在枝头哀鸣,秋叶满地无人清扫。一字排开的宫殿门前,白纸糊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晃。
行至含露殿门口,抬肩舆的宦官们停下脚步。小世子下了地,却停住脚步不愿前进。
“怎么了?”
陆幽俯下身来与他面对,这才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宫殿门前的地面上。
有大片大片焦黑的痕迹,从隔壁晖庆宫的大门前逶迤而来,还夹杂着许多纷乱的足迹——想必是有什么烧焦了的东西,一件件地被人从火场里拖拽而出。
“没事的。我待会儿就命人打扫gān净。”
陆幽伸手将世子抱起,让他将头埋进自己的肩窝里:“害怕的话,就不要去看。”
“戎泽不怕。”
小世子却摇了摇头。
“戎泽只是心想,若是那夜我在含露殿,一定会找人架起云梯,帮他们从晖庆殿爬过来。”
可爬过来了又能怎么样呢?等待着他们的,不也依旧是最极端的刑罚。
陆幽在心里苦笑,轻拍赵戎泽的脊背,抱着他进了含露殿。
沐浴洗尘之后,换上备好的縗衣絰带。打理完毕,也就到了与戚云初约定的时刻。
陆幽领着赵戎泽依旧来到通明门外,与早已在此等候的戚云初等人会合,然后取道兴仁门,前往拜祭。
宣王赵阳薨,殁年十四,为中殇。太子正殿辍朝十多日,易服,禁鸣钟鼓。百官为其成服十二日。鸿胪寺设殡宫,举哀哭临。
赵阳的殡宫,设在千秋院内坐西向东的配殿。刚走过肃章门,就听见凶卤簿鼓chuī的哀乐声声,朝着这边飘来。
行至千秋院内,只见幡旗仪仗,庄严堂皇,分左右两边一字排开。
众人沿正道来至西殿阶下,抬头可见屋檐下一排硕大的白纸灯笼。殿内以白绫为帷,一重重一道道,堆雪似地掩映着正中央一顶紫色帐幔。
陆幽随着赵戎泽走上台阶,看见紫帐前方设着乌木宝座,上置紫锦绣垫。宝座前方是一张乌木供案,案上摆放着错金银的博山炉,烛台与奠文等供物。案前还有一个矮桌,上面放着汤馔与瓜果吃食,倒是与赵阳生前享受得无甚分别。
饭食既已供上,便说明今日的夕奠已经结束。此时此刻,殡宫之内只留了几名负责看守的太监,并无帝后或者其他宗室子弟在场。
赵戎泽在殿前的蒲团上拜了几拜,起身绕过宝座去瞻仰宣王的梓宫。陆幽自然也紧随其后。可他刚走进幔帐就吃了一惊——分明早就应该大殓盖封地棺木居然还敞开着,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一个裹着重重锦被的人形躺在里头。
“萧后悲伤过度,不忍别离。因此宣王久未封棺。”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如此解释。
此外,尚有一些宗室成员正在赶来诏京的路上。推迟封棺,也是让他们彼此再见上最后一面。
再见最后一面?
陆幽暗自咋舌。以他眼前所见,这“最后一面”,还真是相见不如怀念。
通体描金髹彩的棺木,内衬着五重织金锦被,上面用五色丝线绣满经文。锦被上铺满珠宝玉璧,在烛光之下熠熠生辉。
而在这一片眼花缭乱的中央,是身裹紫色衾被的宣王赵阳。
或者说,那应该是赵阳。
事到如今,就算是陆幽都无法确认棺木里头的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那个与自己拥有同一张脸的小怪物。
因为赵阳的脸上覆着一层金箔面具,遮去了他或许因为火灾而尽毁的容颜。面具上的眉眼,依旧是昔日的眉眼,可血ròu之躯毕竟已经凝固,成为了毫无生气的装饰。
至于面部之外的其他部分,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衾被之中。可即便如此,只要稍稍留意观察,依旧可以看见面具与脖颈的连接处是一团漆黑。
陆幽低头,朝着赵戎泽问道:“要我抱你起来么?”
小世子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绕着梓宫走了一圈,又从帐幔的另一侧出来。
分明不过片刻功夫,殿外的天色却暗沉了许多。鼓chuī之声也歇了去,只留下一片yīn森死寂。
屋檐下的白纸灯笼静悄悄地摇晃,写有赵阳名讳谥号的明旌随风飘dàng。
陆幽突然有些害怕。在这样一个无月的冷夜,似乎合该发生一些什么不祥的事qíng。
他刚想到这里,就看见千秋院的南面,肃章门的方向亮起了几星灯火。飘飘悠悠地,转眼就到了面前。
居然是太子!
陆幽心下诧异,紧接着又见一人跟随在太子身后,亦步亦趋、顺目低眉。
是叶月珊!
早在回宫之前,陆幽就想着要去探望姐姐,却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相见。
这点时间,太子已经入了殿。他见到戚云初与赵戎泽等人立在西侧,尽管有些意外,却也只是挑了挑眉。
“哦,回来了?”
接话的是赵戎泽:“回太子殿下的话,戎泽一个时辰前刚回的宫。”
太子点点头,又转身使了一个颜色,紧随其后的chūn坊宦官又抬上一桌酒菜,放在已有的那桌边上。
今天并不是赵阳的头七,亦不是什么特殊日子。看起来这段时间太子应该时常出入殡宫。可他却又挑在夕奠结束后的冷寂时分到来,显然是想要避开旁人,尤其是悲痛yù绝的萧皇后罢。
“做贼心虚”四个字首先浮起在陆幽的脑海中。
不得不承认,在听见赵阳死讯的第一时间,他几乎就认定了这件事与太子脱不了gān系。
为了这大宁朝至尊的皇权,不惜扼杀血ròu至亲的生命。想必无论多么铁石心肠之人,午夜梦回,恐怕也会觉得不安罢。
想到这里,陆幽抬起头,又远远地望着姐姐的侧脸。
太子或许真是心中有愧,不敢孤身前来殡宫,因此才让月珊随行。但这也说明了她在东宫的地位超然,甚至可能会取代胡姬,成为太子的jīng神支柱。
可留在那样一个六亲不认的凶徒身边,又能有什么安宁与快乐可言?!
陆幽越想越不安,突然听见太子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晖庆殿失火,虽未殃及含露殿。但是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侄儿不如搬到东边的宫殿里来居住,与本王也算是有个照应。”
这是要将赵戎泽也纳入监视范围之中?
赵戎泽毕竟年幼,再怎么早熟,也无法应对这来自于长辈的摆布。陆幽心中着急,正想偷眼去看戚云初的反应,却听见肃章门那边远远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
竟是又有什么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这一次,是端王赵晴和康王赵暻!

第95章 暗流汹涌

虽然并不是初次见面,但陆幽依旧惊诧于赵晴的美貌。
病怏怏的亲王比去年更消瘦一些,纤细的身形几乎撑不起宽大的丧服。yīn阵风chuī来袍襕飞舞,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卷走似的。
堂上的所有人霎时全部安静了。陆幽感觉到右手被捏紧,他低头看见赵戎泽全神贯注地望着赵晴,浑身上下紧绷。
天底下,还有哪个孩子见到父亲会紧张成这个样子?
陆幽心里一酸,俯下身来将赵戎泽抱进怀里。而这时赵晴也已经一口气跑进了殡宫。
“四弟、四弟!”
他声声呼喊,掀开帐幔朝里面看,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软倒下来。
一旁侍立的宦官正要上前搀扶,然而太子赵昀已经两步上前,扶住了赵晴的肩膀。
“别看了……四弟他,已经过去了。”
向来高傲不驯的太子,难得放轻声音,拍抚着赵晴的脊背:“你身子弱,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也是怕你会太伤心。”
赵晴却置若罔闻。他弓着身体用力扒住棺木,又是抽噎又是流泪,紧跟着居然还想要去揭下赵阳脸上的金面具。
赵昀下意识地伸手阻拦,只听“啪”地一声,竟然被赵晴一掌拍开。
“别碰我!”
瘦弱却倔qiáng的赵晴,恶狠狠地瞪视着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两个字:“……凶手!”
赵昀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
赵晴无所畏惧地直视着赵昀的双眼:“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都是该下阿鼻地狱的事!你……比我这个疯子疯得更厉害!
“放肆!”赵昀勃然大怒,一下子扼住了赵晴的咽喉。
赵晴本就病态,此刻又哪里是太子的对手,只扑打了两下就无力反抗,一张绝美的容颜渐渐失去神彩。
就在此时,陆幽只觉得右手一挣,赵戎泽居然一个箭步跑到了太子面前。
“求您……求您放开我爹爹!”
康王赵暻也赶紧上来拆劝:“大哥手下留qíng,三弟这是又犯病了。大哥您又何必与一个病人计较。”
“哼!你gān什么把他带到这里来?!”
赵昀瞪了一眼赵暻,但总算是松开了手。
赵晴像是浑身散了架一般,委顿在地上,安静了片刻忽然又开始放声大笑。
“呵……哈哈哈哈哈哈……”
凄厉而癫狂的笑声,在昏暗yīn冷的殡宫里盘旋。赵晴面色惨白,发丝散乱,美得叫人心生恐惧。
所有人全都默然不语,唯有赵戎泽小心翼翼地挪到赵晴的身旁,从袖子里掏出手巾来递出去。
赵晴没有接,于是赵戎泽又将手巾折了两折,伸过去轻轻擦拭着爹爹脸上的泪痕。
擦了两下,赵晴终于止住狂笑,又一点点地转动眼珠,目光终于落在了儿子的身上。
“阿泽……?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喃喃低语,然后伸手轻抚赵戎泽的脸颊。
“你知不知道我们好想你,你不在,柳泉宫变得好静好静。”
“……”
赵戎泽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看了看周围的叔叔伯伯,却还是闭紧了嘴唇。
“送端王走。”太子对侍从低声吩咐。
舆轿很快就抬了过来,端王连同世子一起上了轿。陆幽迟疑片刻,并没有跟着他们一同离去。
殡宫再度如死水无波。留在大殿上的四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太子沉声问道:“天吴宫一切可好?”
“托太子的福,山上太平无事。”
戚云初淡然回应,又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瘦长木匣。
“这是您之前jiāo由微臣带去天吴宫的,已在明台殿内供奉一夜。”
太子“嗯”了一声,接过木匣打开,匣中安静地躺着一枚珠钗。
想必应该是胡姬之物罢。
陆幽远远地看着,又偷眼朝太子身后望去——有些出于意料,叶月珊分明看见了那根珠钗,脸上却一派平静无波,甚至就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倒是赵暻故意轻叹了一声:“秋公大人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宫里头可真是发生了不少的事。”
“未能替二位殿下分忧解难,戚某惭愧。”戚云初似笑非笑,表qíng完美得仿佛一张假面具。
“哎,秋公平日里cao劳得紧,偶尔出去散散心也无可厚非。”赵暻与他一唱一和:“更何况,秋公你挖掘的那个可真是个人才,尽管瘸是瘸了,不过……”
“你们说够没有?!”
太子不耐烦地打断:”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赵暻“啪”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戚云初也后退一步,低头做恭顺状。
殡宫之内,再无其他声响,唯有宣王赵阳的明旌在幽幽夜风中飘dàng。
这之后好几日,赵戎泽被接去万chūn殿与父亲赵晴暂时同住。而赵阳既亡,弘文馆也不必再去。陆幽便依旧回到寒鸦落的冷清小院里,研习笛谱,一边盘算着何时何日才能再与瑞郎相见。
他这一琢磨,那头的人就心有灵犀似的,托人捎来了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又是吃穿用度,各种都有。
陆幽觉得眼熟,掐指一算,这才记起又是一年的重阳生辰已近在眼前。
然而从此往后,紫宸宫的重阳,却注定不会再是什么吉祥的节日。
晌午时分,内侍省的宦官小鹞儿又捎来了戚云初的口信。
“今天晚上,萧皇后会到晖庆殿去哭祭,给赵阳招魂。是进是退,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请秋公放心。”
陆幽从放下手中的玉笛,眸光有神。
“陆幽一定会,展翅高飞。”

第96章 招魂

天无恒日,月无常圆。转眼之间,已是huáng昏。
东方,繁星隐现,西面,残阳如血。
换上縗衣系紧绖带,陆幽最后一次环视这寄居了一年有余的冷清小院,然后推门而出。
他离开静谧朴素的寒鸦落,走出夜岚四伏的内侍省,穿过漆黑一片的紫兰亭,来到通明门前。
只见门外昭昭冥冥,似乎有光亮从东方投she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
白日里匆忙挂起的百千盏祭灯,仿佛漂浮在紫宸宫的半空中。烛光摇曳,jiāo织出一条忽明忽暗的道路。
陆幽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光亮的尽头,是陷于黑暗之中的晖庆殿。
吉时未到,殿内只有零星几个守卫。陆幽悄无声息地绕开他们,从含露殿翻墙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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