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幽故意寒碜道:“堂堂尚书右仆she之子,难道还担心名落孙山?”
“落榜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若想要出些风头,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唐瑞郎的眼中,带着认真时独有的光彩:“我知道别人怎么看我。即便真正金榜题名,恐怕也会招来蜚短流长。但我还是要做,只为证明自己……还有你,至少你是懂我的,我希望你也能为我感到自豪。”
“你的才华,这些年来,我自然最清楚不过。”
陆幽点点头,两个人就这样在漆黑的耳房里坐了一会儿,终于感觉到寒意袭来。陆幽重新走出门去,撑开雨伞回过头来看着唐瑞郎。
“我现在打算回崇仁坊的老宅去看看,你若无事,便回去温书。”
唐瑞郎也跟着走了过来:“我是无事,可我要温的,不是书,而是你。”
说话间,头上的雪片已经大如鹅毛。唐瑞郎出门将马匹牵来,陆幽跟着坐到鞍前。两人共擎一伞、共乘一骑,在漫漫纷飞的白雪中,寂寂无人的街道上,缓缓向着北边行去。
第99章 闻说jī鸣见日升
到了崇仁坊外,唐瑞郎稍稍勒住缰绳,脱下自己的银狐斗篷为陆幽披上,还将兜帽压得严严实实。
陆幽知道他心中所想,轻轻摇头:“这里没人认得出我。时隔多年,况且我也没在这里住多久。”
唐瑞郎却一意孤行:“那也不成。这坊里多恶少,你长得好看,一定会惹麻烦。”
陆幽知道他明明是在胡说,却拗不过,也就老实披住了。两个人这才穿过坊门,来到坊内十字街上。
往东走了一阵儿,首先看见的,还是那株高出墙来的巍巍柏树。
然而毕竟过去了三年光yīn,眼前的叶府早已不再是陆幽记忆中的模样。
只见大门歪歪斜斜,几近倾颓;瓦顶参差不齐、衰糙丛生;游墙的下部染满了褐huáng色泥浆,墙根被杂糙侵蚀,明显可见好几处裂隙……
看着看着,陆幽只觉心头越来越酸涩。他急忙自我安慰,年久失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一声嘹亮的啼声,从院墙之中传了出来。
“jī?”唐瑞郎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官宦子弟,“是斗jī!”
两个人将马系在路边,走进院墙边的小弄堂。只见当年被叶佐兰用来垫脚的那只大水缸居然还在原地,于是依旧踩上去朝墙里头张望。
“这、这是……”
眼前的景象令陆幽的瞳孔猛烈收缩。
原本清幽雅致的花园里万物凋零。池塘的黑水上飘着一层厚厚的枯叶。稍远处的房舍则好像是被人闯入过,敞开着黑黢黢的大口。
但这些都不值得惊讶。
惊讶的是,满地堆积的稻糙和jī笼。遍地斑驳的jī粪,还有不知作何用途的沙坑。
还是唐瑞郎一语道破:“这里……莫非是jī舍?”
就像在肯定这个猜测,远处的屋舍里再度传出了几声嘹亮的啼鸣。
一直怔忡的陆幽,像是被这几声jī叫唤回了心神,只见他扒住瓦片的双手慢慢攥紧,而后用力一撑,竟是想要翻过墙去。
“别!”
唐瑞郎赶紧按住他:“屋子里头恐怕还有养jī人。这么贸然闯进去,要是碰上了反而不好解释。咱们先找人问问去。”
说着,勾住陆幽的腰,硬是将他从水缸上抱下来,又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到附近的一座茶馆里。
他们要了僻静的座位,点完茶点,又趁着小二来倒水的时候,将人叫住询问。
“哦,您说得是那边的叶府啊,打前年起就成了jī舍啦!说是朝廷里一位姓丁的侍郎喜好斗jī,听说这主人家犯过事儿的宅子戾气重,养出来的斗jī也格外凶,这不?就把宅子给占上喽!赶巧现在天冷闻不见jī屎臭,可那些斗jī吵闹起来,就连隔壁的平康坊都能听得见!”
姓丁的侍郎……当年参与弹劾叶家的那个丁郁成?!
陆幽心里“腾”地一下,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往头上冒。捏着茶杯的手也开始发抖。
唐瑞郎暗暗地将手搭在他的腿上,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问那伙计:“这院子不是被查封了吗?怎的还能被别人占了去?”
“罚没?听说是充归国库了,但是你说皇上要这么座破宅子有什么意思,还不是随手赏赐给了宠臣?就是那个胜业坊的唐大人啊,又转手被那个姓丁的借了去。”
又是唐权!
陆幽的眼睛简直就能够喷出火来,他狠狠地瞪着唐瑞郎,而唐瑞郎自然也尴尬不已,连忙打发走了小二。
“这事我真的不知道!”
他苦着脸,一口喝gān了杯中水,将杯子往桌上一敲:“我让那个姓傅的把宅子吐出来,现在马上!”
“不必了。”
陆幽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是却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也不必费这个心。我暂时也不需要这幢宅邸,万一让你爹起疑,反而麻烦。”
“……好。”
唐瑞郎似乎有话要说,他轻轻握住了陆幽的手:“佐兰,傅正怀还有杨荣如他们,由我来替你们收拾。你只需安安心心地在宫里头待着,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陆幽盯着唐瑞郎的手背看了一阵子,然后轻轻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你明白就好。”
唐瑞郎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伸手结了账,又试探地问他:“既然都出来了,那不如再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
“安兴坊,文昌庙。”
唐瑞郎轻轻摇晃着陆幽的胳膊:“听说赴京赶考的举子们都去那里烧香,特别灵验。”
陆幽想想彼此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就此分开的确有些心有不甘,便点头应了下来。
两个人依旧上了马,往东北方向行走。不多时就到了安兴坊的十字街上。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然而越往东走,街头就越发热闹起来。
到至文昌庙前,只见万头攒动,俱是赶来上香的应试举子。几个庙祝站在门外分发祭神用的纸钱;门里头腾起的香烟高过山墙,在灰蒙蒙的半空中飘来dàng去。
二人将马匹寄在一旁的客栈里,顺着人流往庙前走。很快就只看见四面八方全都是人,不要命似地,全都冲着当中一座窄窄的山门挤去。
他们一个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另一个则在宫中生活,何曾见识过如此喧嚣芜杂的景象?唐瑞郎心道不妙,赶紧想要拽住陆幽的胳膊,然而两人已被人群冲开,很快就彼此看不见了。
好在文昌庙倒也不大,稍微挤了两步,又在正殿后面的花园里重逢。
趁着众人都忙于上香,陆幽赶紧找了树旁一块大石头坐下,也顾不得什么雅不雅的,脱下鞋子揉着脚。
“你挑得什么好地方,看我的鞋都被踩烂了,里头都是雪水。”
唐瑞郎忙凑过来,从衣袖中抽出帕巾裹住陆幽的luǒ足,又包在掌中焐热。
“千算万算,我却忘了今天可是huáng道吉日,怪不得如此多人……听说今年省试的举子有将近六千人,乃是本朝开国以来最为庞大的一次。今日一看,只怕是连贡院都坐不下呢。”
陆幽也被这数字吓到:“我爹入仕那年,省试者为三千四百五十六人。如此多的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倒也不难理解啊,眼下朝廷里光是流内1官就超过了两万名,每年入流的新官亦有两千余人,而流外的吏员更是不知凡几。期间种种,不乏贪赃枉法、穷奢极yù之辈。那些百姓看在眼里,自然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该种田的、该行商的、该打渔捕猎的,都削尖了脑袋想把书来读,人不多才怪呢。”
听着瑞郎的话,陆幽皱起了眉头:“这也怪不得他们。若是优伶也能得到与宰相一样的尊重,如果种田的农户也能如少府少监一般富裕,那又有谁会苦苦地来挤这一座独木桥?”
唐瑞郎低声笑道:“你说得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若是没了这份功利,读书人的心xing也能更加纯粹,这文昌帝君也能清闲不少……只可惜,如此的清明盛世,不要说你我,只怕我们的子孙恐怕也是等不到的。”
“……”
陆幽不回话,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瑞郎自知失言,急忙将话题带开。
“现在仿佛人少了一些,我们进去上香罢。”
第100章 chūn闱之期
重新入得文昌庙的正殿,里面依旧是熙熙攘攘,两人只能先找了个角落稍作等待。
看着周围摩肩继踵的乡贡们,陆幽不免又联想到了自己身上,顿时有些失落。但他不想坏了瑞郎的心qíng,迅速收拾心qíng,安安静静地陪着等候。
又过一会儿,神像前的蒲团终于空了出来。两个人快步走上前去,双双跪下,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微微红了脸。
身后隐约有人催促,他们不敢磨蹭,赶紧倒头就拜。
拜完,陆幽闭眼祷告。
“文昌帝君在上,学生陆幽祈愿瑞郎chūn闱大捷,从此鸿翔鸾起,尽展平生之鸿志,匡扶社稷,兼济天下。”
默念至此,他微微停顿片刻,又暗道:“还请帝君赐予学生一双慧眼,将朝堂上那些qiáng弱多寡、神机鬼谋……还有身边人的真qíng假意、恩仇亲疏,尽皆看个清楚分明。”
两人各自默默祈祷完毕,起身退出正殿,直接返回客栈取了马匹。
瑞郎要送陆幽回宫,却被陆幽拒绝。
“你家在南边,而我却要往西去。再说宫门不比此处,多得是各家的眼线。你与我在一起,反倒不妥。”
他说得在理,瑞郎也不坚持,却一定要将马匹送与陆幽,让他代步回去。
“chūn闱之后还有殿试,金榜题名完了,更有诸多宴游繁琐讲究,推也推拖不得。我或许会有好一阵子不能来宫中见你,若遇急事就托人传书,反正你现在是堂堂内侍少监,做事不必遮遮掩掩。”
“知道了,啰嗦。”
陆幽小声嘟囔,紧接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yù言又止。
唐瑞郎体贴地追问:“怎么了?”
“……没什么,比不上你眼前最重要的大事。”
陆幽故意岔开话题,又将瑞郎刚才披到自己身上的斗篷还他:“你自己别着凉了,回头考得不好,岂不是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怎么,莫非你还不信我的本事?”
瑞郎眼珠子一转,突然道:“那若是我考得好了,佐兰你可有什么奖励?”
你堂堂一个世家公子,难道还稀罕我的奖励?
陆幽本想回他一个嗤笑,然而心念一动,却红了脸颊:“你若高中……那我听凭你处置便是。”
这下换做唐瑞郎发愣了。
陆幽自然没放过这个揶揄他的机会:“怎么,不满意?”
“满意、满意,自然是不能更满意了。”
唐瑞郎这才回过神来:“……我刚才以为自己冻得糊涂了。这么说起来,你是不是得先治治你那一摸就痛的毛病?”
陆幽原本微红的脸颊顿时羞成了通红:“就你还记得那种事!”
嗔怒归嗔怒,然而一想到又将有好一阵子不能见面,两个人还是依依不舍。又磨蹭好一阵子,眼见天色向晚才真正分了手。
瑞郎满心欢喜地踏上归家的路,然而一转身,陆幽脸上的笑意却慢慢地淡了去。
直到回到延喜门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被冬日的朔风chuī得麻木,没有了一丝的表qíng。
这之后数日,果然一直再没有唐瑞郎的任何消息。陆幽倒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害相思病。
开祠那日,不少官员留了礼品在享祠的后院。陆幽叫陈家兄妹雇人统统抬回到开明坊的老宅里去,清点之后将一部分银钱折成药材米粮,送与各处的病坊与孤独园,余下的统统入册。
由于开明坊的药园经营得有声有色,于是皇上赏赐给陆幽的那些永业田也jiāo由陈家兄妹,雇人打理。
此外,他又拨出一笔钱财修缮了开明坊的陈家老宅,还以官家宅邸的本来面目。如此一来,虽然他并不去那里住,却也仿佛有了个家的念想。
又过几日,陆鹰儿偷偷摸摸地找进内侍省。他说自己最近赌钱输了许多,差点被朱珠儿打折了腿,于是央求着陆幽再多借他一些钱财。
陆幽明知他是一个无底dòng,却依旧念在昔日qíng分上给了他几张银票。并且还提出要给他一笔钱,赎回自己放在他家中的“宝”。
那陆鹰儿一手拿着银票,当时倒是答应得慡快,然而自那之后许多日,都再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影儿。
不知不觉中,chūn闱之期终于到了。
省试设在礼部南院。寅时一到,数千名乡贡与生徒,cháo水一般涌入安上门大街。
贡院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建筑群,外头被双重高墙死死围住。墙上墙间种满了高大又多刺的荆棘,以防有人翻越。
考生在贡院门前,逐渐排成两道弯弯曲曲的队列,打开自己的考篮,将携带的笔墨纸砚、灯油与食品等物,一样一样接受卫兵的仔细检查。最是那些饼馍馒头等食物,都要用刀洗洗地切碎了,确认没有夹带纸张,方可放行。
通过三道关门,这才算是入了贡院。考生按照获得的字号找到属于自己的号舍,他们将在里头食宿数日,奋笔疾书。
只见号舍低矮,内里则昏暗简陋:三面砖墙,除了用作桌凳的两块木板与油灯、水缸之外,再无其他。门上只悬着一挂油帘,甚至不能完全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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