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王说话很气人,“没见过不等于没有。你老实等着,若是找到了,若是记载的和林知州所说的一模一样,你开开眼界,知道自己从前是什么样的井底之蛙,也便是了。”
“若是找不到这一年的起居注呢?或是找到了,但起居注上没有记载这件事呢?”康王怒而追问。
怀远王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若是找不到,或是找到了但起居注上没有记载这件事,本王输给你城东一处宅子,并在宅前大书特书今日之事,让你美名远扬。”
也就是说,他会公开认输。
康王亢奋起来。
他要的就是怀远王公开认输,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历代帝王的起居注册数众多,查找起来颇为不易,如果说皇帝现在要一本某年某月某日的起居注,内侍能在第二天送来就已经很不错了------浩如烟海,哪是那么容易便找到的?更何况起居注若由不同的官员来记录,风格便有所不同,有的是按日期记载,有的却是按事件记载,那便更不好查到了。
“有一晚的时间已是足够,什么手脚都能做了!我母妃把持后宫,这点小事对她来说算什么!”康王信心满满。
他信心既足,便慨然道:“大哥若输了,自然这般办理。我若输了也是一样的,输给大哥一处宅子,宅前大书特书,以明今日的功过是非!”
他俩居然当着皇帝和沈相、两位尚书的面打起赌来了。
皇帝怒道:“怀远王,康王,竟敢拿朝廷政事当做赌注么?”
怀远王和康王都跪下认错,“过于儿戏,臣知错。”
皇帝余怒未息,硬绑绑的道:“两个孽子竟敢拿朝廷政事当赌注,此风不可长。朕再给你们加一项,赢了的人每天到朕寝宫亲自服侍朕洗漱更衣,输了的人每天到奉先殿罚跪思过两个时辰,为期一个月,半天也不许减少!”
“遵旨。”怀远王和康王唯唯。
站起来退回到班列当中,康王迅速的、仇恨的暼了怀远王一眼。
这下子不只是输赢的问题了,也不只是颜面的问题了。赢了的人亲去服侍皇帝洗漱更衣,这看着像受罚,其实是美差,有机会多接近皇帝;输了的人就纯属倒霉,每天到奉先殿罚跪思过算是怎么一回事?身体又受罪,又没有任何好处。
一定要赢,一定要赢,康王不停的告诉自己。
他打算散了朝立即设法和冯贵妃见面,求冯贵妃无论如何也要帮自己这一回。这一回,他是只许赢,不许输!
皇帝下旨,命内侍去取起居注。
吏部尚书杜鹏远委婉说道:“陛下,起居注查找不易,真要找出林知州所说的这本,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臣以为,还是请林知州再拿出别的证据来好些。”
“林卿,你说呢。”皇帝问林枫。
林枫道:“方才赵尚书的话语,令臣无限感慨。臣并非在江yīn侯府安安稳稳长到了十八岁,那些年遇到的种种艰辛,实在一言难尽。臣在江yīn侯府度过的前几年还算风平làng静,之后江yīn侯府日渐败落,入不敷出,便把主意打到了臣的家产上,偷偷挪用不少。彼时林家族人大多在常州,江yīn侯却在京城,冯家族人更是远在江南,对江yīn侯这些行为俱是懵懂无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有人悄悄向我chuī风告密。我当时不过十一二岁,尚不能自保,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只好装出幅呆傻模样罢了,一边刻苦读书,一边暗暗攒钱,攒了五六年,终于攒够了,便花钱捐了个监生,到了会试的时候,瞒着江yīn侯下了场,就在那年,先是侥幸出贡,后被孝宗皇帝钦点为第一甲第一人。成为孝宗皇帝近侍之后,才敢向江yīn侯府索回先父母留下的家产。”
林枫说的平静,众人听的却很是心惊。
小小年纪便这般能忍耐,这般沉得住气,人才啊,林枫绝对是个人才!
“林枫小时候便有这样的耐力,现在岂不是更加变本加厉么?”康王心中生出寒意。
林枫一直是温润的,令人如沐chūn风,康王之前并没把这个五品小官放在眼里,现在却蓦然自省:我是不是轻敌了?
林枫接着说道:“臣入值翰林院之后孝宗皇帝时常召臣入侍,某天孝宗皇帝问起臣的家务事,臣俯伏于地,诉说委屈,孝宗皇帝仁慈,当即便宣入江yīn侯,命其还我家产。臣先是谢恩,继而忧心,说若臣的家产被公诸于世,该不会被视为贪官吧?孝宗皇帝便笑了,特地宣召侍读许承宗,命将此事记载于兴光十年七月初九的起居注。”
“林公深谋远虑。”赵万程闷闷的夸赞道。
----你兴光十年时便料到今天的事了对不对?你简直了不起啊。
诸皇子、沈相、两位尚书皆对林枫刮目相看。
康王这时也后悔低估了林枫这个五品小官,不过,他还是很有自信的,认为自己能在查找起居注这件事上给林枫使使绊子。
内侍笑容可掬的回来了,“陛下,兴光十年七月初九的起居注查找到了。”毕恭毕敬的将一本厚厚的huáng色封面书册呈上。
皇帝拿过来,见有一页是折着的,便顺手翻到了这一页。
“确是许承宗亲笔。”皇帝笑道。
许承宗当年只是小侍读,现在已是闻名于世的书法大家了,皇帝酷爱书法,许承宗的字,当然认得。
“江yīn侯返回林枫家产这件事,许承宗记录的很详细。”皇帝看完,合上书册。
康王魂飞魄散。
这起居注竟然是一去便找着了么?这……这不合常理,太不合常理了!
“陛下,臣恐其中有诈!”康王愤而出列,大声抗议,“起居注浩如烟海,怎会这般轻易便找到了?”
“康王殿下,是这样的。”被派去拿起居注的内侍眉清目秀,很爱笑,对康王陪着笑脸,“奴婢过去之后,经阁之中看守的小内侍正打瞌睡,奴婢拍了他一下,他如梦方醒,‘你是来找起居注的吧?方才好似有一男一女来给我托梦,说他们早早的去了,留了个无依无靠的孩儿,很是不放心,担心孩儿被人冤枉了,特地来替他们的孩儿查找起居注’,他往里走了走,只见书架上第一本放的就是这个,拿起来一看,日期是对的,便给了奴婢。”
内侍大概是真的相信林枫的父母向小内侍托梦了,说的活灵活现的。
康王险些被他气晕。
托梦,托个鬼梦!这明明就是有人预先找好了,放到那小内侍手边的!
皇帝命庞得信将起居注拿下来,命沈相、两位尚书同看。
沈相、两位尚书看了,都无话可说。
皇帝向来雷厉风行,当即宣布林枫无罪,“康王所说的前两条无法证明林枫贪墨,定安州赋税减少一事限户部三个月内查明原因,蒋贤命案由刑部查实,林枫无罪,调入翰林院任侍讲。”
侍讲是正四品。
林枫不仅无罪,还升官了,并且是京官,并且是能进常接近皇帝的京官。
林枫俯伏谢恩。
康王气炸了肺。
更让他生气的还在后头。怀远王倒没催着他要赌注,皇帝却没有轻轻放过他,淡定的命令,“康王输了,从今天开始每天到奉先殿罚跪思过两个时辰,为期一个月。”
☆、第042章
? 康王只好俯首谢恩,“臣领旨,谢陛下恩典。”想到自己连着一个月,每天都要到奉先殿中对着祖宗牌位跪上两个时辰,又丢人,又受罪,死的心都有。
皇帝又命怀远王,“你虽赢了,也不许沾沾自喜,每天到寝宫服侍朕起居。”
怀远王当然不会违抗圣命,“臣遵旨。”
皇帝借机训斥他的几个儿子,“怀远王和康王便是你们的榜样,身为皇子,需行事谨慎,不可鲁莽,更不可视政事为儿戏,明白么?”诸皇子唯唯听命,“臣不敢。”看看康王的下场,他们还真不敢,奉先殿供奉的全是祖宗牌位,本来就肃穆庄严的很,地上金砖铺墁,硬的很,在那儿每天跪两个时辰,想想就不寒而栗。
皇帝和沈相、两位尚书商议了几件朝政,便命他们退下了,却留下了林枫,“林卿受冤屈了,朕赐午宴,以示安慰。”林枫推辞,“臣并没有受冤屈,康王殿下也是忠君为国,不过是年轻气盛思虑不周罢了。”------毫不客气的给康王扣上了两顶不大好的帽子。
“朕还有件家务事要和林卿细商。”皇帝道。
林枫心怦怦跳,顿首道:“臣遵旨。”
林昙和怀远王的婚事,虽然怀远王态度非常坚决,林枫到底还是悬着心的。现在怀远王的誓言已经尽人皆知,皇帝如果为自己儿子着想,是应该同意的,可他是皇帝啊,谁知道皇帝是怎样的父亲,对自己儿子的婚事又有怎样的考量?
皇帝命林枫和他同席坐了,又命怀远王在旁斟酒。林枫再三推辞,“和陛下同席,臣已是惶恐,哪敢让怀远王殿下斟酒呢。”皇帝这时便不像金殿上那般威严,笑道:“林卿往后和他gān系或许非同一般,让他斟个酒,也没什么。”说的怀远王满脸通红。
怀远王默默给皇帝斟了杯梨花白放到面前,给林枫斟的却是芙蓉酿,“畅之兄jiāo待过,您酒量欠佳,不可多饮酒。这芙蓉酿香醇可口又不上头,您喝这个最好。”双手捧了过去。林枫微笑,“有劳怀远王殿下。”双手接过,客气的道谢。
皇帝看的有趣,“林卿,不瞒你说,朕这个儿子小时候还好,大了便别扭的很,服侍自己的父皇他都再三再四推脱,经常躲懒不肯gān。不过,这会儿让他给你斟酒,他似乎乐意的很。唉,朕这做父亲的,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了。”
林枫这才发现,原来皇帝私下里也是一个挺随和的人,还颇好诙谐。
他并不是只有金殿上那一张脸。
林枫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怀远王殿下是看上臣家里一颗明珠,想让臣忍痛割爱,等到摘走了明珠,便不知会怎样了。”也是开玩笑的口吻。
怀远王道:“会更好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很坚定,低沉浑厚,非常动听。
皇帝和林枫一起笑了。
皇帝命令,“高元燿,说老实话,你是怎么认识林卿的女儿的?朕要听实话,什么林开救了你,你便要报恩娶王妃的胡话少来糊弄人。”怀远王本是跪坐在一边斟酒的,听了皇帝的话,踌躇片刻,挪到皇帝身边,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
声音很低,连坐在对面的林枫都听不清楚。
模模糊糊听到有“十岁”“阿衡”等几个字,大概是在说他和林昙的第一回见面。
皇帝脸色变幻不定。
林枫心里紧张极了。
怀远王当时妹妹身故,自己也中了毒,不知是什么样的宫廷内幕啊。怀远王重提当年事,皇帝陛下会不会……态度大改呢?
皇帝沉默许久,拍拍怀远王的肩,示意他坐回去。
怀远王重新跪坐回原处,还替皇帝和林枫斟酒。
皇帝温声道:“按理说高元燿的婚事在定下来之前,应该先命令爱拜见太后,得到太后的许可。不过,高元燿和令爱的相识确是天意,天意不容违背,林卿,两个孩子的婚事,这便定下来吧。”
林枫按捺着心中的喜悦,离席拜倒,“臣,遵旨。”
从康王qiáng行提亲开始,林枫这做父亲的就一直担着心,到了此时此刻方才尘埃落定。
皇帝命庞得信扶起林枫,面带微笑,“林卿,朕还是头一回替儿子办婚事,不大熟练,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你多包涵啊。”非常的平易近人。
林枫受宠若惊,忙道:“陛下,臣也是头一回嫁女儿……”
皇帝和林枫对视片刻,同时放声大笑。
林枫重新入席,皇帝正想命怀远王倒酒,转过头看看,才发现怀远王捧着个酒壶跪坐在那里,面无表qíng,也不知在想什么。“高元燿,高元燿。”皇帝叫了他好几声,他一点反应没有。
“这是被神仙施了定身术不成。”皇帝试着推了推他,“听说被施了定身术的人,推一推会倒,但是姿势保持不变。”
庞得信等内侍都掩口偷笑。
他们服侍皇帝时间长了,知道皇帝高兴的时候他们越是偷笑,皇帝便越高兴,是不会怪罪的。
怀远王身材高大,皇帝推了好几下,他都纹丝不动。
“有个练过武功的儿子就是这点不好。”皇帝向林枫诉苦。
林枫深有同感,“陛下说的对极了。”
他也帮着皇帝伸手推了怀远王几下,也没推动。
怀远王眼前闪过林枫的面庞,好像才从梦中醒来似的,“大人,您喝酒,喝酒。”举着硕大的酒壶送到林枫面前,脸色非常殷勤。
“敢qíng不是施了定身术,是高兴傻了。”皇帝啧啧。
林枫不觉微笑。
怀远王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红着脸站起身,“对不住,我要……我要更衣。”转身溜了。
“你跑什么?这才斟了几杯酒你就不耐烦,是服侍长辈的态度么?小心你岳父反悔,不嫁女儿了。”皇帝在他身后打趣。
怀远王跑的更快,一会儿功夫就没人影了。
等到他再次回来,皇帝已是喝的有点高了,醉态可掬的跟林枫说着话,“……你想想,做爹的到了这会儿急不急?高元燿这小子只要他肯成亲,朕便心满意足了,只要是个姑娘……”怀远王唬了一跳,跃过去捂住皇帝的嘴,“您喝多了,我扶您醒醒酒去。”一边对林枫说着抱歉,“大人,失陪片刻。”一边半抱着皇帝,把他抱到了绘着飞龙图的屏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