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孙大夫,乔重钰重新推开门,才发现喻觉清已悠悠醒转。他连忙在chuáng畔坐下,只见喻觉清两颊浮起不自然的血色,知道是药力兼回光返照的作用,不禁眼睛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怎么了……堂堂庄主,当心别人看见了,更瞧不起你。”
喻觉清见他一脸凄然,忍不住想要伸手拍拍他的膝盖,却不慎牵动到伤口,顿时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乔重钰慌张地按住他,余光瞧见一旁孙大夫没带走的续命丹,又取出一颗想要喂给他,却被喻觉清摇着头拒绝了。
“方才我虽然昏着,话还是听见了。”喻觉清说,“我一个将死之人,还是不要làng费丹药了。”
他说完这句,凝了下神,复又重新开口道:“祁远我原先一直查不到他的来历,却没想到竟是我爹安cha在你身边的……祁远武艺极高,恐怕不是受雇于一般组织,而且看昨晚我爹的那只短笛,总觉得有些诡异……你若是以后再见到祁远,一定要小心。”
“觉清你别说了……”
乔重钰甫一回想起之前林中总总,便觉得头痛yù裂,连声音也掺入几分哀求神色。喻觉清抬眼看他,忍不住轻叹:“我知道现在不该跟你提这个……可只怕是没机会再提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先前被药力qiáng行激出的jīng力又重新涣散开,却还是勉力道:“孙大夫一事,你做得很对。我爹诈死一事,若是被外人所知……莫说庄中两系弟子会生出罅隙,镜一山庄也难免会被旁人横加指点……自然,我也是有些私心……只盼他此生,仅是一个为了镜一山庄而死的长老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
“从小到大,难得见你这么肯听我的话。”喻觉清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小时候一直说,以后自己当了庄主就让我作长老一起保护山庄,但是我武功太差……好在这次,终于帮上一点忙……之后山庄就靠你守着了……”
室内灯烛燃至尽头,发出一声轻微爆响,旋即熄灭。乔重钰静静坐在昏暗室内,听着身旁那人的呼吸声逐渐低弱下去,直至彻底无法听闻。
至此,他身畔已然空无一人。
乔重钰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这才发觉巩湛明已候在阶下。见乔重钰神qíng,巩湛明已然知晓发生了什么,只低声禀告庄中弟子伤亡qíng况,在乔重钰颔首表示直到了后,又忍不住问:“那个……不知祁兄去了何处?”
他只怕祁远也死在了林中,却只见乔重钰面无表qíng地僵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他离开了。”
“这——”巩湛明有些不解,“是庄主派他去做事还是?”
“别问了!”
乔重钰喊完这句才回过神来,勉力挤出个笑:“抱歉……我们准备丧事吧。”
第十一章 尘梦
成都天府楼无论年节永远宾客盈门。一名年轻男人站在门口往熙熙攘攘的大堂中张望了半天,终于寻了个时机溜进去,可还没等踏上往二楼的台阶,就听见一声怒喝:“张伯!”
“哎——”那年轻人表qíng一僵,回过头来时却是满脸和气的笑容,“老板娘,您生意好,就不用特意跟我打招呼了。”
“你以为老娘愿意和你打招呼?”老板娘柳眉倒竖,咬牙切齿地叉腰道,“上回的饭钱呢?不要以为你是熟客,就可以随便赊账!有手有脚的年轻人,成天就晓得翻窗户,怎么教好你那几个弟兄?”
“是是是,老板娘教训得对,上回只是在下一时拮据,今天已经带够了银钱。”
被称为张伯的年轻人连忙数出钱来,尽数付给老板娘。却见对方点了一道,忽然抬起头,问:“今天的呢?”
“这……今天的,我临走前定然会结账。”
他赶忙承诺,这才得了允许,去二楼雅座点单。酒菜很快上齐,他刚夹了一筷子,就感觉有人走到自己背后,不由得无奈道:“难不成要我现在就付——怎么是你?”
“兄台还记得我。”
“自然不会忘记。”张伯说着,又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剑客,忽然一笑,“怎么,你自己终于意识到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嘛,没什么能耐,就是知道的东西多一些。”
张伯说完,见祁远一脸敌意,连忙解释:“罢了,我只是买个关子——少侠可知晓肆云阁?”
肆云阁是活跃在江湖中的一处qíng报组织,据点便正是在成都。祁远听了这个回答,面色稍霁,于是点点头:“那阁下大约知晓我为何来此。”
“自然知道。”眼见饭菜都有些冷了,张伯连忙往嘴里塞了几筷子,含糊问,“你身上是有支笛子吗?”他见祁远一怔,旋即伸手入怀,掏出一支破旧竹笛,递到张伯手中。
“你走远些。”
张伯将笛子拿在手中把玩一圈,头也不抬地吩咐一句。祁远虽然费解,但还是依言走开了几步,却忽然瞧见张伯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直接劈在竹笛之上!
祁远在他作势要劈砍的瞬间便往回奔去,却还是迟了一步,眼看竹笛被对方砍成两半。他一把将竹笛夺回,这才蓦然愣住:“我……”
“看来我们之前查的都没错,你们虽然不记得这竹笛是何物,却下意识不会将它抛弃或损毁。”
张伯说着,伸手指指:“你自己看?”
那被剖开的竹笛中,靠近尾端的位置,竟刻着一个血红的“梦”字。
乔重钰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他还是五六岁的光景,喻觉清八九岁,在他看来,几乎只离长成大人一步之遥。那时他刚开始随着父亲习武,出不了山庄,他闲暇时就总爱跑去喻东杰的住所,找喻觉清玩。
在乔重钰的记忆里,那几年,每当他踏入喻家的小院,总能看见喻觉清在桃树下练着拳法,一式一式,从未停歇。
“觉清,别练了。”他在一旁等得不耐,“湲姐去园子里摘花了,咱们也去找她玩吧。”
他记得喻觉清神qíng松动了一下,可等余光瞟见一旁紧闭的房门,表qíng又绷紧了:“不行,我还要练半个时辰,你先去吧。”
“湲姐又不喜欢和我玩。”他苦兮兮地控诉,扁着嘴问,“觉清,你怎么那么爱练武?”
当年的他没有理解到喻觉清一瞬间黯淡下来的表qíng,只记得又过了几年,喻觉清突然不再那么热衷于习拳,反而开始帮着总管处理一些琐事。而喻东杰对待幼子的态度,似乎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一日日地冷淡了下来。
乔重钰缓缓睁开双眼,望着门外透入的火光。一旁的三七注意到动静,连忙递来一碗热茶,他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嘴苦涩,不想再喝,只问:“什么时辰了?”
“二更天了。”
乔重钰从白日便开始领头祭奠在昨夜动乱里死去的喻觉清和庄中其他两名弟子,一直忙到暮色深沉才被劝入了内室里小憩。此时走入灵堂,并排列于厅中的三具棺木仍安然沉睡,留下守夜的弟子还在往一旁的火盆中投着纸钱,只不过因为困倦,动作慢了许多,火光也渐渐微弱下来。
“我来吧。”
乔重钰说着,接过纸钱,投入盆中。灼人的热气卷着纸灰扑在他的脸上,逐渐将他的视线也蒸得模糊起来。他觑一眼外间依旧暗沉沉的天色,忽然又想起不到一月之前,他率人前去青城派观礼返回之后,有一日同祁远在何家集听了说书回来,自己无意中瞧见河道里漂了只无主小船,便非要上去,结果两个人都不会用桨,随水漂了老远才终于靠岸,只能徒步走回山庄。
半途上天就黑透了,幸亏不是朔日,天上还有轮月亮聊以照亮。他和祁远一前一后地走着,夜深人静,他们竟像是忘了jiāo谈,只是在沙沙的脚步声与水流声里无言地赶路。
他在灵堂守到天将破晓才离开。三七忙不迭想把人引回房间休息,乔重钰却摆摆手:“你先回去,我想再去觉清屋子里看看。”
他已不知多久没仔细瞧过喻觉清的屋子,此时再看,才发觉许多陈设都是小时候见过的,虽然泛huáng发旧,却还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桌角一个小小木雕,手艺粗糙,勉qiáng能看出是只鸟,乔重钰想起这是自己某年送给喻觉清的生辰贺礼,忽然鼻头发酸,赶紧退出屋来。
他在院中的桃树下站了片刻,这才又走入喻东杰的卧房。喻觉清大约是来收拾过,整间屋子里空dàngdàng的,就连书架上的书也全部被移走了。乔重钰原本是想来寻些关于喻东杰联络祁远的线索,可转念想到既然他当初只是诈死,先前必定已将所有证据销毁或转移,怎么会专门留着给自己看。
乔重钰苦笑一声,抬脚要走,却在拉开房门的瞬间听见一声轻响。他急忙转头,只见一张纸页被自己方才开门带起的风所激,从chuáng底下飞了出来,那页纸约莫是从书中撕下,边缘还有灼烧过的痕迹,乔重钰捡起一读,竟是些门派掌故,可在蜀中唐门之后,却是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尘梦堂。
第十二章 离散
“庄主,这都整整三日了。”
外屋的更漏滴滴答答地响着,已是寅初。三七揉着发红的眼睛端上一盏热茶,在乔重钰歇息的当口忍不住再次劝道:“每天都只睡两个时辰,身子会累垮的。”
“几天而已,不碍事的。”乔重钰喝一口浓茶,被苦得连连皱眉。在他的手边,背后,都摞着满满当当的书本——这都是镜一山庄历年积攒的,关于各个门派的记载。
自从那日在喻东杰房中发现记载了尘梦堂的纸页后,乔重钰便对这个门派上了心。然而那页书上的记载,不过短短两句,除了知晓这个门派靠培育杀手为业外,他们的据点,手段,甚至是历任堂主,全部都没有提及。
乔重钰先前从未听闻过尘梦堂,问遍庄中的年长弟子也无人知晓。无奈之下,他只得将所有记载都从书库里搬了出来,每日晚间查阅,可饶是如此,也依旧毫无所获。
“还剩这边几本就能找完了,你先去睡吧。”乔重钰喝完了茶,将茶盏塞回三七手中,头也不回地吩咐。三七见状,也不敢再多耗他时间,连忙悄悄出去了。
深夜里起了风,将檐下灯笼chuī得不住摇晃,旁边的一串空鸟笼也跟着晃动起来,发出当啷当啷的撞击声,惊走了墙沿下的耗子。渐渐风势止歇,天边曙光初现,那间彻夜灯火通明的屋子才终于暗了下去。
乔重钰不过睡了两个时辰便从噩梦里惊醒。他坐在chuáng头喘息了片刻,终究是不愿再回到那场梦境中,gān脆披衣起身,糙糙洗把脸,拿着桌上一封昨夜就写就的信走到外面。
“替我将这封信送去成都的肆云阁。”
送信的弟子很快归来,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名看样貌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穿一身洗得发旧的衣袍,进门就向乔重钰拱手为礼:“肆云阁叶仲,见过乔庄主。阁中主事这几日出门在外,所以您所求的资料便由我送来了。”
叶仲说完,便从怀中拿出一支封死的细长竹筒,亲自jiāo到乔重钰手上。肆云阁号称搜尽江湖中事,将诸多门派辛秘整理成册,以高价出售。乔重钰将竹筒拆开,只见里面紧紧卷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展开足有两尺,上面布满了蝇头小字。
乔重钰看了几眼便知里面定有自己要寻的东西,立刻依言将先前允诺的酬金付出,又亲自送走叶仲。回院中时却见巩湛明和景越都守在那,还没待他发问,景越便当先开口:“听三七说,庄主还在查那尘梦堂的事?”
“……嗯。”
“庄主何必在这上面费许多时间?”景越xingqíng浮躁,心里想着什么便都一股脑地说出来,“现在既然咱们都知道祁远听令于喻东杰,防着就是了,他是不是尘梦堂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乔重钰听景越说完,沉默半天,才缓缓说:“景师兄说的是……”
“你虽然也觉得我说的是,可还是要接着查下去,对不对?”景越一听他语气就明白了七八分,几乎是疾言厉色地说,“你当自己没耽误庄中事务,我们便管不得你了?三七今天终于忍不住来找我与大师兄,说你连着好几晚都只休息了两个时辰,翻遍了山庄里的典籍还不够,竟然又去求助肆云阁。你也不想想,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喻东杰正巴不得你把自己折腾死呢!”
“师弟!”
巩湛明方才就接连使了几个眼色试图制止景越,此时看乔重钰面色越来越白,连忙出言喝止。景越正在气头上,哼一声就愤愤走了,留下巩湛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晌,才终于叹口气,温言劝说:“庄主……你要保重身体。”
“我知道了。”
乔重钰仅答了一句便不再说,转身回到房间里。先前肆云阁送来的讯息还好好地收在袖中,他在桌前坐了许久,直到天色转暗,夕阳将树影打在眼前的窗棱上,还依旧不敢将它摊开。
景越说得确实没错,如今喻东杰计划败露,祁远出身何处,动机为何,对镜一山庄而言,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qíng。
更何况,就算证实了祁远确实是受了喻东杰的控制——乔重钰用力闭了闭眼,脑中重又浮现出那一晚祁远空茫的眼神。可若真是这样,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先前种种,其实也并非出自他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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