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个人?萧孑凝着芜姜微微轻颤的眼睫儿,默了一默,才明白说的是慕容煜。
慕容煜的母妃是梁国公主的家奴,被梁皇封了个郡主远嫁北方逖国。五岁时随逖国主入中原,梁公主见他美貌,把他留在中原住了两年。
但那家伙幼时男女不分,自在醒尘寺里看见了萧孑,便整日个缠着他“哥哥哥哥”叫不停。那日从后面抱住萧孑想要亲,被萧孑一用力甩去了池子里,这些年便对他咬牙切齿不忘,甚么事都专与他作对。
不由蹙起眉宇,冷言道:“是个瘸子,我欠他一条腿。你这样回来,可有被他嗅出什么风声嚒?”
“没有。”芜姜低头chuī着面汤的热气,很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一路骑马把玉佩晃出来,这会儿润光幽幽地吊在胸口上,他睇一眼,怎么看的方向竟不对,发现她其实不止一个小梨儿大,那曲线起伏得竟也有丰-腴的雏形。
萧孑有些懊恼自己的走心,但既然说实话不肯信那只好继续骗了,便勾着嘴角道:“是个贵族家的公子,你身上那条玉是他随身的宝贝,被我偷去,原预备当做回大梁的盘缠。”
芜姜低头看,早先其实也甚奇怪,一个衣裳残破的奴隶,怎么会有这样质地的宝贝,这会儿倒是说得通了。
但见萧孑眼底一抹炽光,像恨不得把玉佩吞回去——这也是她预备做为盘缠的呢,便小心往领口一藏,将面前的布袋推过去:“呐,这些都是给你买的……不穿裤子的无赖,下次再撒谎搪塞我要你好看。”
萧孑把布袋打开,垒成一摞的几包药材,底下是一块素白的里布与两块靛青的粗布,不由凝了芜姜一眼。
她抿着珠珠的小红唇,小脸蛋被面汤的蒸汽熏得粉扑扑的……这会儿看起来倒不那么可恶了。
傻傻的可爱。
萧孑便抓了袋子站起来,居高临下道:“化了多少银子记在我帐上,日后我统共还你。”说着把长棍一支,晃着肩膀便往门外走。
——能还得起才怪,她根本就不准备让他有机会赚到银子。
——但他其实也根本就没想还。
那油灯昏huáng朦胧,两个人隔着半旧木门相看一眼,他一个转身,她一个低头,又互相不理睬。
阿耶阿娘在栅栏旁看,不由对视好笑。
阿娘嗔阿爹:“我说姑娘制小伙有一套吧,这才刚开始呐,看日后多少服服帖帖。”
阿耶扎着木拐,依旧少许愁容散不开:“好是好,就是对拓烈小子jiāo代不了,怕是小两个要翻脸成仇家。”
阿娘拍他肩上飞蛾:“你尽管怪我们姑娘,可知妲安郡主来找过她嚒?头人认定了拓烈接班,又怎么会让他轻而易举娶别的女人?姜儿这孩子嘴上不说,心底里却是好qiáng的,你就由着她去吧。”
晓得夫妻俩清贫身微,无力为姑娘争取甚么。阿耶叹了口气,便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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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姜暗地里和阿娘解释,说自己没有被萧孑那样“欺负”,但每次阿娘只是弯着眉毛儿笑。芜姜也不晓得阿娘信了没信,但是阿耶对萧孑的态度却渐渐暖和了起来。阿耶给萧孑找了个接骨的大夫,许是战场上厮杀的男子自愈能力都qiáng,不几天萧孑右膝的淤肿很快就褪下去,可以拄着拐杖顺畅走路了。
芜姜便bī着萧孑每日跟着自己去放羊。
别雁坡是大漠里一片肥沃的糙场,秋天糙地渐渐枯huáng,羊儿也闲了,人也闲。
逖国与梁国一直僵持,没有萧将军到底叛没叛国的确切消息,仗也不知道打不打。北边的匈奴人一到秋冬就猖獗,附近几个部落都开始自我防卫,郝邬族首领见附庸的两个大国都无靠,只得叫各家各户捐资削箭也筹备起来。芜姜因为家里穷,阿耶腰又不好,便利用放羊的光景戳长绳。
一百只羊是芜姜家的全部财产,芜姜叫萧孑看好羊,但只要阿耶阿娘不在,萧孑就不肯好好听她。每日只枕着他的拐杖,清岧岧的身影躺在糙地上沉思。只有当不远处传来“霍霍”的cao练声,那双冷长的凤眸里才会聚起光。
傍晚大漠苍茫的天际下,几百个人的骑兵卫队发出嘹亮的口号,那是拓烈在训练着他的兵马。
妲安的阿爸给青年们配了统一的骑装,拓烈的是一套更威风的铠甲,那刺亮金属将他八尺余的身高衬托得宽伟挺拔,使他看上去帅气得像变了个人。他cao练得很认真,每一回都吸引着少女们围在边上看。
听邻居小毛头说,拓烈那天下午回去后头一回沾了酒,卸了才修好的屋顶,酩酊大醉地纵马闯进大漠的深处。是妲安郡主叫侍卫带着人,把他满身斑驳地从láng群里救了回来。那之后拓烈就再也没有进过芜姜的院子。
妲安后来也没有和芜姜再面对面的遇见过,每次都能很巧妙的避开尴尬。她经常去找拓烈,还叫女仆们驮着粥水去cao练场探班,青年们都很欢迎她。听说妲安的阿爸也常常找拓烈过去议事,然后留他在帐包里一起用饭。
族里的人们渐渐都知道芜姜因为一个汉人的战俘不要了拓烈,但是也没有怪她,只是觉得惋惜。大家其实也都看出来,首领准备把拓烈招为女婿,再没有比是个孤儿的拓烈更好的接班人了。但是因着拓烈的关系,不得不渐渐疏远了芜姜。
每一次芜姜赶着羊群,和萧孑一前一后地从cao练场走过,大家的眼神便盯着她和萧孑看,看清隽的萧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看她的身段儿是否在男人的努力下丰腴出形状。只有拓烈目不斜视,壮硕的身影背对着芜姜,看不清面上yīn影。
芜姜依旧和大家打招呼,心里其实有点儿小难过,她同时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好朋友。但是后来想想又觉得这样也挺好,拓烈哪儿也不想去,他的志向只维系在郝邬族,而妲安的愿望也只是做个尊贵的首领夫人,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好好地守护着族人壮大。
芜姜也会感到很无聊,然后便去看萧孑,他不说话的时候薄唇习惯轻抿着,鼻梁英挺,使他眼底的光影总是一幕幽幽。她每次看他的颜,都觉得想要探知他更多,却又想不出来原因。但他的目光只聚在不远处那边的cao练场上。
芜姜猜他一定想起来曾经战场上的辉煌,然后对比现在的消寂与落没……这感觉应该像杀猪,杀过人的应该也和杀猪一样有心瘾,但一听到打战cao练的声音就骨头里痒痒。
每当这时候芜姜就会抽他一鞭子:“喂,梁狗,你看起来很喜欢打战吗?你几岁上的战场,可有在军营里混什么官职?”
萧孑一定会很用力地揪住她的鞭尾,然后瞪着冷长的凤眸看过来。
他自然知道这小妞想听的是什么话,便把时间往后延,佯作郁郁寡欢道:“十五,小参军一个,赚的还不如你卖羊粪多。”
芜姜果然听得小窃喜,呀,她就是喜欢看他落魄到底底,然后他便无处可去,就非她不可。她还要把他一切企图跑掉的锐气都磨平。
芜姜说:“我猜也是,不然你们萧将军叛国,为什么单把你撇下。不过就算你想跟去也没办法,你看起来这样láng狈,他未必肯再收留你。你现在的命也是我的,去到哪儿我阿耶都会把你撵回来。”
萧孑枕着脑袋不应。
今次逖国无故挑战,到了边塞却又派七皇子主动求和。他带兵前去谈判,五千旧部连同自己糊里糊涂全盘昏厥,醒来就被抓了俘虏。那个只以美色为荣的慕容煜可没有这样谋略,这其中来龙去脉一定有甚么他不知道的猫腻。
但是这丫头整日个寸步不离地黏着他,她的马儿也不听他的话,四周的族人亦对他冷漠芥蒂,让他根本甚么消息都打探不出来。
头枕着糙地,也不晓得是否风声剧烈,怎生得隐隐只觉地心在震动。微阖起凤眸望远处眺,但见那西北面浓浓尘土飞扬,天空中大雁乌压压一片往这边疾飞。
萧孑不由皱起眉头,看着不远处cao练的拓烈道:“你们郝邬族就这么些个支零散碎的骑兵卫嚒?”
芜姜正想旁侧敲击他,探探他是否见过那个狗皇帝泡制的燕姬人gān,见他眉宇凝重,不由跟着站起来看。
“你可别小瞧他们,这些都是我们族里最jīng悍的青年!”嘴上犟硬,却见那遥遥处黑云压罩,有鸟儿惊惶扑腾。“咕呱——”苍鹰在天际下发出凄涩的长啼,像要把什么噩耗往这边带来。
不自禁攥住萧孑的袖角:“子肃,你都看见了什么?”
哼,这会儿肯叫他子肃了。
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依赖过的感觉,萧孑冷蔑地睨了眼芜姜拽在袖子上的小手,心底怎生又冒出那么点儿可恶的小暖暖——
“有一只匈奴人的散队正在往这边过来,约莫千余人,不想你那小qíng郎死的话,就去劝他们快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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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羊迁
“霍——霍——”
雄伟的号令声在空旷天际上dàng开回音,几百条红缨长矛挥舞出凛冽光芒。汉兵出征塞外,最须苦练的是骑she,他们注重布兵摆阵,马上的功夫却不及漠上驰骋的男儿。与之相反,郝邬族的青年们自小坐在马上,拉开一张长弓就能把天空翱翔的苍鹰she下,但是舞枪列阵却是他们的短项。
拓烈其实也是生疏,但这是他头一回领兵带队,因此浓密的眉毛凝重地拧成一线,cao练得十分认真。
“拓烈哥哥!”妲安远远看着他魁壮的背影,那新制的铠甲在傍晚橙光中闪闪发亮,将他衬得威风八面,她满心里便都是恋慕。叫他一句,纵身跨下漂亮的阿克哈马。今天穿一袭明艳的玫紫色镶金丝长裙,发辫上的彩带被风chuī得拂过脸颊,看上去骄傲又贵气。
“认真点,下一个动作!”但是拓烈并没有应她,像未曾听见似的,依旧目不斜视地叫大家继续。
“拓烈,我阿妈叫你今晚去我那儿用饭!”妲安不由抖了抖脚儿,嘟着红唇加大了嗓音。
“哧哧哧——”青年们偷笑起来,大锤提醒道:“拓烈,你家尊贵的郡主来看你了!”
见众人帮忙起哄,妲安又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走过去给大家发水喝。
拓烈只好叫停下,说暂时休息一会。
妲安揩着缎巾给拓烈擦汗,她的缎巾扑着浓郁脂粉儿,不像芜姜,芜姜洗完手帕上面还留有一股青糙的淡香。这让拓烈很不适。
“我不用擦。”拓烈微皱了皱眉头躲开。
妲安站在拓烈的跟前,她个子高,额头可以触到拓烈唇中炽热的呼吸,享受着族中少女们梦寐以求的味道,这让她感到很悸动。
“拓烈哥哥,我阿妈叫你不要太辛苦,让你今晚上去我那儿用饭。”妲安攀着拓烈的衣襟,话说着说着,怎生得忽然觉察身边异常安静。
稍往身侧一看,看见大家的目光都堆砌在拓烈的身后。她便扬起下颌往拓烈身后一扫,这才看到几步外站着的花芜姜。穿一抹水绿的半旧素花裙子,眼睛亮濯濯的,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妲安已经许多天没有再和芜姜碰面了,抚在拓烈身上的手微顿了顿,有些讪讪地叫了声:“芜姜。”
音调儿虚,像怕被拓烈听见似的——她背着芜姜把莫须有的事儿传给了拓烈,就不想他两个人私下里再见面。
“妲安。”芜姜倒是挺坦然,好像两个人之间未曾发生过什么。芜姜说:“妲安,你有时间吗?我有话儿想和你说。”
不是来找拓烈,妲安暗松了口气。但是不知道芜姜要和自己说什么。
她侧过视线,看到芜姜身后站着的那个男人的侧影,她已经听说芜姜从荒漠里捡了个男人,应该就是这个了。拄一支木拐杖,看起来好像很年轻,墨发轻束着,一袭苍青色斜襟长袍在风中拂动,有一种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萧瑟。
她想,芜姜该不会是后悔了吧,穿着铠甲的拓烈看起来这样威风,她后悔把拓烈让给了自己。
妲安就有点慢慢地回答道:“好。”
但是手指却被拓烈在胸前一摁,看见拓烈好像身躯绷得很紧,眼睛也狠滞滞的。妲安猜拓烈一定把芜姜恨死了,便笑着改口道:“有什么不方便吗?不然就在这里说吧。”
芜姜也看了一眼拓烈,泰然道:“也没什么,就是子肃说,有一支匈奴人的散队正在从西北方向往这边过来。我想拜托你去通知头领,劝族里的人们暂时先撤离寨子。”
清灵灵的声儿扣动心扉,还是那样好听,但是叫出口的却是“子肃”。“子肃说”,多么自然而然——拓烈的心很痛。
他头也不想回,言语沉沉道:“不用他装甚么好心,派出去打探的弟兄早已经回来报告。不过是个百多号人的小散队,去的也是西南面。那西南面还有更富有的部落,即便是今晚就扫dàng到郝邬族,我们几百骑弟兄就能对付,何须用撤离!”
“是千余骑匈奴鬼戎从西北面悄悄包拢,他们用的这是兵家惯计-‘声东击西’,你探到那一百散队不过是个引开注意的假象。此刻距离寨子尚远,天黑前撤离还不算太晚。”萧孑拄着拐杖,低醇的嗓音借靠风声不高不低地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