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_银筝【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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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渊微微一动,似要挣扎出他的怀抱,但仿佛又不想再听闻外间在石壁间连绵回dàng的蛙声与水声,犹豫一瞬,终是倚在他怀中,没有动弹。

第40章 阑夜话别

第二日两人原路回返,善阳城中诸将虽已得步回辰嘱咐,但毕竟此时四野皆险,教主孤身出外,自是担心。见教主回到城中,又听他道已有破敌之法,尽皆大喜,齐到中军正厅议事。
步回辰为免走漏消息,并不说出采凉山中地宫一事,只定下了佯攻偷袭,城中合围之计。令宋光慈带兵到马衢城外诱敌;又自点一支军马,明日丑时出发,以夜色为掩护,秘入采凉山中,要攻马衢城中立足未稳的危须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安排妥当,众将各各奉命,眼见克服城池家邦有望,喜笑颜开。却听步回辰笑道:“现下还有一件危险之极的事qíng,却需要众位兄弟自告奋勇。”守御边关的多是热血男儿,悍不畏死。听他这般说,几名将军脸上立有跃跃yù试之意,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只待教主发令。
步回辰执住最后一支令箭,瞧了坐在一侧默不作声的沈渊一眼,道:“本座要派一千骑兵,随沈公子去袭危须王庭,有哪位将军愿率部前往,立此奇功?”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想那危须人遂水糙而居,如何能轻易寻得王庭?岂不是白白折了一千骑兵?又见沈渊身形单薄,脸色白如霜雪,要随这样一位风chuī得倒的公子哥儿到那茫茫无际,荒僻无人的大漠之中去寻危须王庭,那更是笑话奇谈了。因此一时厅中寂静无声,无人应声。
忽地一人从宋光慈背后绕了出来,走到厅中,在帅案前单膝跪下,道:“教主,小人虽不是将军,却愿意带着部下弟兄,陪沈公子去危须王庭。”众人定睛瞧时,却是宋光慈身边的亲兵首领袁昌。
步回辰笑道:“很好。你一切听沈公子吩咐便是。”袁昌抱拳行礼,接令退下。
步回辰分拔完毕,众人行礼退出。宋光慈瞧一眼随在自己身边的袁昌,叹气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是危须王庭哪是那么好找的?”他心知袁昌等人此去有去无回,想着数年来共守城池,共保家园之谊,同生共死之qíng,饶是将军刚qiáng心肠,也自心酸。
袁昌明白他心意,他不擅言词,不知如何解劝自家将军,只道:“沈公子武艺高qiáng,没有关系。”想一想,又道:“而且,总不能让他一个儿去危须人那里。”宋光慈一怔,听他话音平淡,但是语气中自有一股敬仰之意。心里一动,想起咋日沈渊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又看看自己的生死弟兄,再说不得什么,只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两人默不言声地并肩去了。
步回辰与沈渊此时正在亲兵簇拥之下,步出正厅。宋光慈与袁昌说话之处虽离正厅甚远,但两人内功深厚,耳力极敏,一字一句,乃至宋光慈语意怅然,袁昌心志坚决的声气口吻,都听得清清楚楚。步回辰不着痕迹地瞟了沈渊一眼,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认识你,不足三日,却也不愿你孤单一人去那些地方。”沈渊扭头不答,匆匆下阶,向中军内府走去。
是夜,月光如水。步回辰在自己的房中踱了无数圈的步子。明日便要与沈渊分别,且沈渊要去做的,又是那样一件艰巨危险之事,要以身犯险,要为着自己的功业深入敌xué。他无论如何也该去抚慰他,为他温暖身子。但是……
但是他摇头苦笑,沈渊的痛苦太深,思念太深,又有两百年的岁月横亘其间,就算有移山倒海的力量,也填不平这无尽相思挖出来的鸿沟。自己自作了教主以来,意气风发纵横天下,多少雄图大略在等着自己去完成,现在却难道竟要一头栽进这深不见底,毫无希望的深渊中去?
他日间忙得脚不点地,除了确是事务繁杂以外,也是故意用外事搅扰自己。但是一旦四下沉寂,他立刻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从昨夜到今时所作的一切,全部都是在自欺欺人。
他沉默地盯着映在窗棂上的暗红色的月晕,右掌如风,擦的一声轻响,将身边一张榆木书案劈碎一角。郁怒而徒劳地再度安慰自己:自己作的并没有错。沈渊并不是听人劝的人,为了当年那段痴心绝恋,纵是千难万险,他也绝不会回头……为了郑骥……
为了郑骥!步回辰心思积郁难伸,对自己的作为亦是不满,胸中烦闷不堪。便如瀚海中乱流汹涌,湍急凶险,丹田中真气忽然鼓dàng。心知不好,连忙凝神聚气,缓缓拍出一掌,又复一拳,将紊乱的真气重行调顺归纳,汇入气海之中。
他运掌虽慢,但一身无上内力透掌而发,非同小可,面前那张书案只要被他掌风拂至,便是咔啪轻响,木屑纷飞。一路掌法只使了小半,那书案已是裂纹遍布,摇摇yù坠。步回辰自不着意,只专心发掌,调理内息。不远处烛台上的两只大烛亦被他的掌风鼓dàng的明明灭灭,与窗棂上的月色相映,窗上树影参差摇曳,明暗jiāo替,仿佛一幅墨画活了起来一般,更增奇丽。
步回辰转侧之间,忽见窗间花树影中,缓缓步出一道暗影,在月色中清透微微。此时他真气已平复大半,见了这道仿佛半透明的影子,眼睛一亮,挥掌轻削,无声无息地又斩落一片案角,扬声笑问道:“这掌法如何?”
窗外沉默一刻,轻声答道:“掌势凌厉,步法洒脱。是是华yīn派的‘四游掌’么?游侠使剑,难怪掌法中亦带剑意。”
步回辰听他出声答话,并未避开,心中大喜;又听他谈论武功,识见jīng当,更是喜悦,笑道:“只观烛影,便认出了掌法来历,好眼力好见识——”说着,走至门边打开房门,瞧着月影中微微低头,不肯与自己对视的眼前人,顿了一顿,柔声道:“进来……说话吧。”
沈渊尴尬非常,此时此刻到步回辰房中去,便好似来自荐枕席一般。但现在自己有要事相求于他,又不能不应,踌躇一刻,终于迈步进门。步回辰在他身后合上门扉,知他决不会是为了与自己欢好而来,也不多问。见他并未将“岚气无锋”佩在腰间,却是执在手中,便道:“我只使了半套掌法,已经将房里弄得乱七八糟。要是比剑,这里可太过狭窄了。”
沈渊见他没有暧昧曲解自己此来的意思,心中稍宽,咬了咬嘴唇,道:“不是比剑论武,是我有事求你。”步回辰拉他在桌边坐下,温声道:“你我之间,用得着说‘求’字么?”沈渊问道:“那么你是一定答应的了?”
步回辰微微犹豫,不知他又要去做什么艰难险阻之事?复想自己与他明日一别,连能不能再见亦不可知,此时能与他秉烛相对,已是快事,又有什么不能应的?当下一横心,点头道:“嗯。”
沈渊见他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倒有些好笑,嘴角轻扬,道:“幸而你还不是皇帝,不必讲究天子无戏言。否则说一句话先惦量个一时三刻,听你说话的人,准全给你闷死了。”步回辰听得一笑,道:“便不是皇帝,咱们江湖中人,最讲‘信义’二字,都是言出必践,也没见谁为此不敢说话的。你有什么要我为你做的,只管说吧。”
沈渊又握了‘岚气无锋’一刻,终于将它慢慢放在桌上,往步回辰面前推来,道:“我想请你帮我收着它。”步回辰想不到是这么一件事,失声问道:“你不带着它去危须王庭?”想着此行已经凶险异常了,沈渊居然还敢托大,不带自己的护身神兵?
作者有话要说:
网络一直有问题,现在才上来八好意思哈……

第41章 明朝关山

沈渊目光依依地看了“岚气无锋”一眼,却道:“它是我沈家家传宝剑,又陪了我这许多年,本该与我生死……在一处的。可是……它是我汉家兵刃,若我有什么不测,却不想令它流落在异国他乡。”他抬眼看着步回辰,用目光止住了他说话,低低续道:“你若当真肯应我,便在将来有机会的时候,将它送入大慈恩寺,供在……浮图塔前吧。”
他并没有提郑骥名讳,但听在步回辰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仿佛自己方才的心怀鬼胎被察觉了一般。他不敢注视沈渊,凝目看着桌上青光幽幽的“岚气无锋”,忽地道:“好,我答应你。”说着,伸手拿起宝剑,起身走入内室,打开箱笼,放入宝剑,又从中拣出一个小小玉瓶来,偏过脸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沈渊见他珍重自己的爱剑,心里很是欢喜,听他相询,也不再与他相qiáng,应道:“没甚么事了,你的药极好。”步回辰一笑,合了箱盖,扣好箱笼,转身回来,将玉瓶递过,道:“既如此,身边备着一瓶吧——只要公子不嫌它名儿酸文假醋的便好。”沈渊听得一笑,伸手接了过来,道:“一句玩笑话,步大教主也记得这般牢。”步回辰笑道:“哪能不记得——”话未说完,两人均已想起那日dòng中一番龃龉,对视一眼,俱各无言。
沈渊低下头,把玩那盛着“薜荔衣”的玉瓶一刻,咬咬嘴唇,正要开口说话,已听步回辰轻声笑道:“当日自是我的错,可是公子教训得也忒狠了些,现下还有些疼呢。”沈渊听他抢先认错,为自己开解,心下感动,抬起头来,正见他伸手抚摸肋下,忍不住展颜一笑,道:“疼便好,免得江湖上传言步大教主‘记吃不记打’。”步回辰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么?”沈渊将那玉瓶置在掌上,滴溜溜转了两圈,笑道:“噢,三岁娃娃,还没几个牙呢,你怎地不多说两岁,我好买个糖人儿谢你?”说着,将玉瓶收进了自己怀中。
步回辰笑着瞪他,知道自己万不能跟这伶俐鬼斗嘴,剑眉一挑,微笑道:“糖人儿你自拿去哄小孩儿吧,我却要别的。”沈渊撇嘴道:“呸,你当真要起谢礼来了?”步回辰微笑道:“你日日说我小气,现下小气的是谁?”沈渊混赖道:“我几时小气?糖人儿是你自己不要,我可没说要谢你别的。”步回辰摇头笑道:“好好,是我小气,我现下便请公子小酹三杯,权当陪礼,如何?”
沈渊一怔,下意识反问道:“喝酒?”步回辰看着他,温声道:“如何,明晨发兵,今晚这顿饯行酒总是要喝的?——你能流血了,当能用些饮食?”沈渊明白了他yù令自己重行为人的真意,垂下眼帘,半晌,终于道:“好吧。”
步回辰令亲兵安排酒食,不一时送入房中。边塞之地,又值战乱频频,军中自无好物,酒是粗陋柴白酒,菜肴也不过是牛马ròu,兼一碟过水野蔬罢了。沈渊亦不挑剔,取过酒壶,为步回辰与自己斟了两杯酒,道:“只喝三杯,否则明儿误了点卯,你好意思在三军将士面前行自己的军法么?”步回辰从他手中接过酒盏,微笑道:“好,不过喝酒便要老实喝到肚子里,你可别弄玄虚。”
沈渊一听便知他是在说自己当初与福荣镖局镖头们喝酒时捣的鬼,哼了一声,道:“原来那时候你们就盯上我了。”步回辰应道:“你杀了监中巨盗,那朱都头寻不着你踪迹,府尹怪罪下来,他差点儿吃挂落。幸而他结义兄弟是我神教中人,为他把事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自然要将前因后果,乃至查案时遇过什么样的人,一一告诉我教中人知晓——如何,我教中人当得起往昔沈老庄主赞的‘义勇伏四方’一语么?”沈渊听他引自己父亲当年言语,酸涩悲苦涌上心头,摆弄一刻杯子,半晌,终于呸道:“我爹赞的是当年的步千河,又不是你,你就巴巴地来趁先辈的名头?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面!”步回辰听他刻薄自己,也不生气,举杯在他杯子上碰了一下,笑道:“好,此役之后,我等你来赞我。”沈渊听他语调虽淡,双目中却有jīng光四she,一腔壮志豪qíng,睥睨天下之意尽在其中。瞧了他半晌,终没有责问他其后滥杀几名镖头之举。沉默一刻,举起杯子,喝gān了杯中酒,向步回辰照了照杯底。
步回辰也随着他gān了一杯,伸手又为他斟满了杯子,心念甫动,忽地柔声道:“我不是有意要提沈老庄主,让你伤心难过的。”沈渊目光凝视着案前灯火,捏~弄一刻杯子,道:“我知道。”深吸一口气,道:“没关系,这个时候,我哪里还有工夫感怀身世,儿女qíng长?”说着,举杯与他当的一碰,又gān了一杯酒。
沈渊取壶斟酒,步回辰正巧也伸出手来,手指相触,都是微微一顿。沈渊刚要缩手,步回辰却已经伸手轻轻覆住了他的手背。二人动作俱不甚快,目光相触,便均瞧清了对方眼底心中,无尽复杂难言之意。
正当此时,案上两支烛火摇摇,已燃至尽头,扑的一声,顿时熄灭,窗棂间月色霎时间泻将入来,映得房中满地青光。沈渊手指微微一动,已被步回辰握住了手腕,柔声道:“夜深了,最后一杯酒待你回来再喝吧。”沈渊一怔,茫然重复道:“回来?”步回辰轻柔而坚决地道:“不错,我收了‘岚气无锋’,只是为了让你出战时心无挂碍,却没应你其他。你要回来,咱们再喝这最后一杯酒。”说着,站起身来,绕过桌边,将他拉进了怀内。一条天青色丝绦飘然落下地面,融入月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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