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慌至极,一边说服自己不信,一边又觉得这有可能——如若先前占卜时有邪巫扰她,那占卜就未必准。
竹简上一个个文字连成的画面跃然眼前,那种可怕的惨败让她想都不敢多想。
终于看完了第一卷,阿追的心跳已乱成一团,抬头看向戚王:“这怎么……”
“办”字未出,却见他坐于案前,衔笑抿茶的样子十分悠哉。
“你唬我?!”阿追遂即明白,手里竹简重重一放,怒目而视。
嬴焕满意地笑了一声,这才道:“不是我有意编来骗你,这是朝麓城里一直在传的谣言。”
“那你也没提前告诉我!”阿追甩他个白眼,气哼哼地又拿下一卷来看。因着心境已转,再看下一卷时就恐慌不再,满心尽剩揶揄。
说雁逸在弥关外十里苦战七天七夜,最后惨败,这不是开玩笑么?自上一战之后,褚北二十余城都归了戚国,他在戚国领土上跟谁苦战呢?
哦,这般一想,上一卷里说阙辙刚出弥关就遭偷袭也是无稽之谈!
她眼中染上嘲蔑,唇畔挂着轻笑,嬴焕笑看了会儿,问道:“劳你帮个忙?”
“什么忙?”阿追挪出目光问。
“我想以你弦国国巫的名义,把你之前占卜出的事qíng散出去。”他面色肃然地解释着,“现下民心不能乱。这样的流言解释起来又往往过程冗长且收效甚微,倒不如你的话管用。”
她想了想就点了头:“散便散呗。我又不是坑蒙拐骗,他们见到应验也只是早晚的事。”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嬴焕笑看着她,挑眉不言。
他这番神色之后,往往会是一番捉弄或调侃,几个月下来阿追早已熟悉了,见他这样当即脸上一绷,满是警惕!
“哈……”嬴焕失笑,便把先前想调侃她的话忍了。又执起茶盏来慢悠悠地品茶,一副知趣不惹她的样子。
反倒让阿追急坏了!若被捉弄,顶多是气恼一番,目下他抛了个引子让她看出端倪却又不说,简直让人百爪挠心!
阿追银牙暗咬还是拗不过好奇,边骂自己没出息边问:“殿下方才想说什么?”
嬴焕眼帘抬也不抬:“没什么。”
“……嘁。”阿追不问了。
顿时就成了他被吊着。
嬴焕心里“啧啧”两声,一边觉得这样的“对决”玩久了也无趣,一边又回回都忍不住要这样逗她。
她好奇心很重,每每他显出点yù言又止之类的神色,她便肯定会追问起来。可她又偏不任由这份好奇左右,最多的一回也就追问了两次,见他还不说,她甩头送了他一脸并不在意。
每次都是少女赌气的娇俏模样,可经得次数多了,他隐隐觉出这并不全是“单纯”的赌气,而更像是她心底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傲气。
这份傲气从她骨子里透出来,让她不容许自己陷入被人捉弄的境地。不经意地陷了一步,她也会及时刹住,立刻还对方一脸冷傲,反让对方继续也不是、不继续也不是。
就像一只察觉到危险,便抖起浑身尖刺捍卫自己的小刺猬。
嬴焕衔笑欣赏着她的样子。心下不得不承认,即便她称不上绝色,嬉笑怒骂的样子也都各有各的好看。眉梢眼底总透出几分掩不去的灵气来,让她看起来格外灵动,薄施粉黛之后,更像个jīng巧的小仙子。
他终于在她的傲气之下服了软,吁了口气,淡笑道:“我原是想着你从前义正词严地‘警告’我不可再在戚国宣扬你的威名,你只为弦国办事,不认戚国百姓叫你国巫,怕这回擅做主张散出了你的名气惹你不快——方才见你答应得这样慡快,才知是自己多虑了?今非昔比?”
他果真是想调侃她!她预料在先,却还是恰被侃到了心坎上!
“今非昔比”这词细剖来就深了,他gān什么要说出来……
阿追羞赧地腮帮子一鼓又扁下去,双颊覆上一层淡红。嬴焕面无表qíng地伸手一抚,严肃地故作惊叹:“好烫!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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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阿追占卜出的战事结果经文人雕琢变得文采斐然,而后誊抄数卷,由官兵巡游着到各处朗读。正闹得热烈如火的流言顿时都消了一层气焰,但过了几日,又有各样针对她占卜结果的“诡辩”飞了出来。
这回连苏鸾都忍不住揶揄:“有病没有?你一个大活人就在朝麓城里,他们硬将你卜出的事解读出十样八样别的结果,生怕正主不出去打脸?”
从在弦国开始,国巫的话就不容旁人置喙,是以打不打脸另说,阿追颇有兴致去看看别人如何歪解她占卜出的结果。
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她便叫着苏鸾和云琅一起出门了。
碧朗的天色下,开战的紧张气氛让街上开门营业的店铺略少了些,但也并未太多影响一国之都该有的繁荣。摊贩叫卖、路人过往皆如常,宝剑书籍、胭脂水粉皆有,还有盛产文人墨客的皖国来的诗歌美酒,甘醇的酒香在巷间散着,短暂地驱开人们对战事正起的记忆。
苏鸾到戚国后已好久没有随xing地买过东西,看见一家卖首饰的店子便扎进去不出来了。
阿追在旁边的布庄挑着布匹,过了会儿,见苏鸾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冲着她就喊:“阿追阿追!借我点钱!”
“啊?”阿追一愣,苏鸾扒在她的胳膊上,眼泪汪汪:“看上一条玛瑙串子,要二两huáng金!”
“啧……”阿追眯眼,“你堂堂苏家女郎,差这二两huáng金?”
“差!”苏鸾一边斩钉截铁地答她,一边自己心里也不好意思。其实苏家当然是不缺钱的,君上每个月还有俸禄拨给她,只不过是她攒不住。
但眼下借钱才是要紧事,当然不能细究这个,苏鸾就厚着脸皮一味地求阿追:“你借我二两,下个月君上给我的俸禄到了,我连本带利还你三两,行不行?哎那块玛瑙真的成色极佳,耽搁了就买不到了!国巫您行行好呗!”
阿追神色淡淡地跟她说:“你别一时冲动就把钱花了,静下心忍忍,到了明天或许就发现……”
“发现真的特别想买!”苏鸾挂在阿追胳膊上不下来,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晃,阿追苏鸾连带云琅一起愣住。
布庄的掌柜一个大礼行得毕恭毕敬:“女……女郎您就是国巫啊!这、这个,您朋友缺这二两huáng金,小人愿砸锅卖铁奉上!求您庇佑戚国、庇佑小人一家!”
三人:“……”
好好的买个布,还差点反从店家手里捞二两huáng金,这算什么事?苏鸾在阿追和云琅刀片般的目光下走出布庄的大门,二人到底yīn着张脸把钱借了她。
苏鸾赔笑一番后神清气慡地再度走进那首饰店,却见另一女子正举着那串南红串子端详。
那人虽背对着她,但也看得出衣着华贵,半开的窗下映照出的阳光打在她的衣料上,反出的光泽耀眼但并不刺目。
都是身份不差的贵族小姐,苏鸾自不会有上去硬抢的念头,只一时心如刀割,诚心祈祷对方别看上这块南红。
那女子看了一会儿,将南红jiāo还给掌柜。苏鸾正松了口气,对方回过头来看见她,一怔:“苏女郎?”
“你是……”苏鸾与她并不熟,稍作辨别才记起来,顿显诧异,“雁夫人?”
雁迟笑意款款:“出来消闲?”
“陪阿追出来走走。”苏鸾答道。
雁迟向外瞧瞧,看见阿追时略显踌躇,思忖片刻后到底还是出去了。
阿追蓦地看见雁迟也一诧,相互一福,雁迟沉默了会儿问她:“女郎可得空么,我们一同走走?”她说着短短一喟,“有些事须让女郎知道。”?
☆、第 39 章 qíng报
? 阿追略作思量便答应了,雁迟颔首,先一步往南走去。出了这条小巷,阿追才见候命的护卫颇多,显都是随着雁迟出来的。
雁迟对朝麓城很是熟悉,左拐右拐的,在偏僻处寻了家茶肆。
这茶肆虽偏僻却并不简陋,从桌席一类的大件,到盏壶碗匙这些小物都jīng致得很。就连前头招待客人的伙计都显得气质不凡,并不似寻常店铺的伙计那样点头哈腰地对客人陪笑脸,见她们进来,上前端端正正地一揖,问说:“几位女郎,可需楼上雅间?”
不卑不亢的语气无任何刻意的热qíng,倒像52书库的公子正迎接远道而来的友人。
雁迟点了头,伙计就领她们上楼了,苏鸾和云琅知是要避人,便随意地在一楼厅中落座。
待得伙计离开后解释道,雁迟主动对这地方满是陌生的阿追道:“女郎没来过此处?朝麓城里的名门望族大多喜欢这里。除却这茶肆,还有书馆、酒楼、客栈之类,但凡牌匾上有一彩稚纹样,便都是一家的产业。”
香茶端进来,雁迟亲手给她倒着茶,噙笑续说:“女郎得空不妨常去这些地方,颇有雅趣,好过闲在王宫里闷着。也大可安心,这些地方虽是随处开着,客人却都身份不凡,闲杂人等是不会来的。”
她口气悠悠地细说着这些地方,只字不提有甚要紧事。阿追一时便也不急,循着她的话同她闲谈:“这样大的产业,又这样讲究,想来东家也非凡类?”
“自然。”雁迟抿了抿唇,“东家名唤稚南,原是皖国花魁,赚足了钱就自己来戚国置了番产业,倒也风生水起。”
她笑瞧了阿追一眼:“皖国那地方你知道的,先前也没什么战事,才子佳人颇多,huáng金珠宝也多,在风花雪月的事上自然格外在行些。”
雁迟的话到此一停,听似与任何正事都没有gān系了。阿追心里琢磨着门道,浅笑看她:“夫人想同我说的事,就是风花雪月?”
雁迟吟吟笑意凝在唇畔:“女郎在弦国也是显贵,想来多少清楚,除开纨绔子弟不谈,大多王公贵族所谓的‘风花雪月’,从不是简简单单的‘风花雪月’。”
阿追不予置评,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不耐略显:“夫人说话很爱绕弯子?”
“我只是拿不准女郎会不会信我。”
阿追浅浅一滞:“这就要看夫人要说什么事了。”
她自问足够gān脆,这话说明后,雁迟却仍沉默了好一会儿,俄而豁然一笑:“也罢,但女郎可否先答应我——如若女郎觉得不可信,也莫要告诉主上,免让主上觉得我挑拨离间。”
阿追轻哂:“夫人顾虑颇多。”
“关乎前程,不顾虑不行。”雁迟口气轻轻的,清亮的目光却有力地凝睇着她。直至阿追颔首答应,她才舒气地一笑,“如此便好。”
二人各自小啜了一口茶,气氛中平添三分肃然。
雁迟说:“此番是天下尽起烽烟,战局不同于往日。兄长出征前,我心下担心也多,便着人打听到了班国一巨贾来戚国的时间,想见见他夫人,问一问班国兵力如何、于戚国而言会不会有凶险。”
这是庸人自扰的担忧,且就算打听了,也并不能左右战局。雁迟说着,自己也觉有些丢人,顿了顿才续道:“那日便约在了稚风馆——是这东家名下的一酒楼。临离开时,意外地碰见个熟人。”
阿追不禁追问:“谁?”
雁迟仿若未闻地继续说着:“我本想同她见个礼,但未及走近,却见另一人先一步进了她在的那雅间。那人瞧着面生且是个男子,我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凑过去听了一听。”
阿追抿笑颔首,虽觉得她前面铺的话太多,倒也理解她不肯多惹事端的谨慎。
雁迟舒了口气:“结果倒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提及了女郎您这弦国国巫。当中还有什么‘邪术’、‘阻扰’之类的话,我勉力听也听不太懂,只是听着不似好事。”
阿追的心“咯噔”一提:“邪术?”
“是。”雁迟点头,抬眸见她眼底大有追问之色,为难道,“具体的,我当真解释不出了,只是觉得该告诉女郎一声。如若真不是好事,女郎加些小心便是。”
阿追又问:“可她为什么会……”
“女郎果是聪明人,我还怕女郎听我方才的话,摸不出那人是谁。”雁迟轻垂的眼帘稍抬了抬,“那于女郎而言,原因是何便也不难猜。”
阿追循循地吁了口气。
天下大局割为两半,东荣是一边,戚国在另一边。那人本就是东荣送来的,愚忠之下仍想效忠于东荣天子,倒也不难理解。
阿追静了静心,一壁打量雁迟一壁思忖斟酌。
她与雁迟并不熟悉,前几次见面都是在戚宫里,除却宴席上和嬴焕沾染邪术那两回,二人正经说了几句话外,其他时候不过碰面见个礼而已。
她对雁迟的唯一印象,几乎就是觉得这是位美人儿。眉目间一丝一缕尽透着柔美,jīng致的妆容点缀着那份高贵。孤傲与温婉尽在她身上,该是矛盾的两种气质,堪堪融作了令人赏心悦目的一体。
但今天看上去又不太一样。
雁迟今日着了一袭淡青色的双绕曲裾,粉黛也施得浅淡。这份浅淡虽则掩不去她的姿色,却让她显得出尘,就连神色qíng绪都变得难寻起来。
以至于阿追凝睇了她好一会儿,也无法从她的神qíng里判断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心里哀叹一声,阿追私心里放弃察言观色,面上仍从容端和:“多谢夫人告知,我自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