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追恹恹地在榻上掂量了小半个时辰,末了还是一鼓气起来了,打算去稷下学宫再找找书,好歹先了解一下褚国。
做梦的事由不得她掌控,但学识却是她可以做主的,多懂一些总归没错。
稷下学宫就在隔壁,她便没让云琅跟着,告诉云琅帮她把前几日读过的书理一理,兴许之后还用得着。
踏进稷下学宫看看,学宫里竟空无一人!
这和阿追之前从云琅口中听说的qíng况大相径庭,云琅说七国里唯戚国和班国的稷下学宫建的好,学子游走四方,必要到这两处。是以学宫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看书的论政的,常到夜里也不停歇。
眼下这样,阿追觉得奇怪。寻到藏书阁时,给门前守卫看了腰牌,顺口就问:“怎的没人呢?”
那守卫作揖笑道:“太史令莫见怪。今天主上召卜尹占卜凶吉,国之大事,有识之士皆去一观究竟了。”
这确实是个大事,学子谋士们去观这究竟,多少也有表忠心的意思在,并不值得奇怪。阿追也是醒后不久就听说了各国皆有卜尹、太卜的事,大约因为自己所知太少并不能体会其中轻重,她总觉得这种事太玄乎,实在不够可信、也难以服人。
是以听守卫这样说了,她也并未有甚太多的关心,笑说了句“原是如此”,就步入楼中,寻自己所需的书去了。
学宫里的藏书阁很大,独占了个方圆数丈的院子,中间这座楼虽是最要紧的一处,实则也只装下了学宫里的一半书籍。阿追在收拾此地的书童的带领下上了二楼,书童说这一层里皆是关于各国的政书,兵法、谋略一类也有。许多都是不许平民看的,但她在朝为官,想看什么可自取。
阿追便自己寻东西来读。木质书架摆得整齐,东侧皆是缣帛的,西侧则全摞着竹简。她取了三五缣帛、两三竹简后,坐到中间设着的案桌便去糙读挑选,跟书童要了笔墨还有茶水,打算在这里心如止水地耗上半日再说!
戚王宫玄明殿前的广场上,四周都设了坐席案桌,朝臣与各方名士满满地坐了一圈,戚王坐于檐下的yīn影里,九旒冠冕与屋檐yīn影一起覆住了神色。
偌大的广场正中,卜尹一袭黑衣,面带青铜所制的羊头面具,手持一曲折崎岖的木杖,双目紧阖念念有词,俄而木杖狠在青石地面上一凿,地上规整摆放的数只guī甲齐齐一颤!
藏书阁里,阿追忽觉心头被什么东西一击,陡一阵头痛,她皱眉按住太阳xué,轻轻揉着缓了一缓,又定神继续读手头的竹简。
恰是读到一段关于褚公为人的篇章,褚国民间所书。上面说“褚公多疑,自负。曾有臣子劝其与戚国示好,褚公反疑其不忠,极刑杀之”……
戚王宫中,卜尹足下稳稳地绕那数块guī甲行了一圈,继而木杖顶端下垂,杖头翎羽抚过片片guī甲,至末处,他口中一喝:“现!”
阿追正去伸手yù取下一卷竹简,蓦地又一阵晕眩,她惊然扶住案几,竟一阵血腥气从胸中翻涌而上!
她吃力地睁眼,眼前的竹简、案桌甚至光线,都化成了一团看不清的朦胧。她也无法开口呼救,只觉一开口,那口血腥就要呕出来……
正死命忍着万般难受,团雾朦胧里隐约现出一人形,三十上下的样子,头戴七旒冠冕,坐于案前以手支颐,问眼前臣子模样的人说:“我yù差阙将军伐戚,卿以为如何?”
臣子回说:“阙氏一门掌权已久,主上再予其建伐戚之功,但有差池,后患无穷。”
玄明殿前,阳光被一片浮云遮住,光线陡暗。占卜之事本就玄妙,天气突然一变,众人难免都心弦一绷。
但见那卜尹仍步下稳稳,一壁念诀,一壁从广袖中取出巴掌大的银铃一枚,悬于木杖前端的银钩之上。
银铃挂稳妥,卜尹的手蓦地快而均匀地猛晃起来,直晃得那银铃脆响连连,很快就已连成了一条线般,“叮铃铃”的碰撞间寻不到任何间隙。
卜尹全神贯注,待响声快至极致,忽地脚下猛转,站定间纵身一跃,木杖再度狠砸向地,银铃“铛——”地一响即停。
面前那数块guī甲里,显有一块在木杖触地间稍向前越了半寸,周遭众人皆忍不住探头,有人已急问:“如何?”
满案书卷前,阿追莫名听到一阵无处寻源的空灵铃响,愈感身体支撑不住,渐渐的,竟已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书童途经时被吓住,忙过来扶她,她却已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抬手制止书童莫扰。
眼前的画面显和她从前见过的梦境异曲同工,她克制着心中灼烧凝神看着,画面果然继续了下去。
那带着七旒冠冕的诸侯道:“但朝中仍需拉拢阙氏一门,当如何绝后患?”
那臣子又回:“主上可待其凯旋秘密除之、收回兵符。犒赏安抚其幼子,便既可拉拢阙氏一门,又无后患。”
秘密除之,收回兵符。秘密除之,收回兵符……
画面在此音落后倏然顿住,诸侯维持着端坐、臣子维持着躬身,再无半点动弹,唯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又dàng了两遍。
☆、第 9 章 战起
? 阿追脑中剧痛加剧,眉心直皱出两条深深的竖线。旁边的书童惊慌失措,“女郎”、“太史令”地连唤了她数声,才见她眉头稍稍松了松,似乎有所好转。
阿追扶着额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壁思量着方才的幻象,一壁由书童扶着一步步往外挪,刚到楼梯口,眼前蓦又一黑,胸口骤有腥甜涌上,转而就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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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挂枝头,从檐下看去,近前的柳枝为圆月添了两道花纹,有蝉鸣低而灵动地响着,为这热到令人烦躁的炎夏徒增三分清慡。
戚王站在廊下静听了一会儿蝉鸣,身后传来婢女的声音:“主上,医官说女郎无碍。但一时半刻的,怕是不能醒过来见主上了。”
戚王“哦”了一声。
他原是听卜尹禀过占卜结果后心神难定,便亲自去稷下学宫寻书读的。孰料到时却见几个书童正擦楼梯,定睛一看竟是血迹。
问之。书童答说住在隔壁的太史令突然犯病吐血,晕倒在学宫里了,刚送回去。
他不禁心头一紧,好在只一墙之隔,便索xing亲眼来看。另传了王宫的医官来诊,自己不便进去搅扰,就在外面赏月沉吟。
现下听得禀话,戚王转过身睇睇云琅:“本王进去看看。”
云琅赶忙退开让道,垂首恭请他进去。嬴焕走过外间,揭开卧房前的珠帘停住脚,隔着一道淡金色的纱屏,依稀能看见她睡得挺安稳。
他继续走进去,在纱屏外的漆案坐下。过了会儿,云琅端着煎好的药进来,向他一福身,径自绕过纱屏喂阿追喝药。
嬴焕心下斟酌着褚国的事,忽听云琅急切道:“女郎……您别躲啊!”
他一皱眉,冷声:“喂不进去就先放放,莫扰她休息。”
“可是……”云琅的微滞,“女郎方才明明喝了一口,之后忽地躲闪起来。”
这是醒是没醒?
嬴焕略忖度后站起身,走到榻前一瞧,阿追呼吸均匀,倒像是还睡着;但头别像一方,眉头还蹙得紧紧的,又不像是安稳入睡的表qíng。
他向云琅递了个眼色,云琅会意继续试着喂她。却是药匙刚碰到唇边,她就猛地又把头转向了另一边,眉头似乎皱得更厉害了!
嬴焕莫名觉得好笑,探手一拿云琅手中的陶碗,淡道:“下去吧。”
云琅微愣,忙施礼退开。嬴焕看着阿追想了想,又吩咐道:“沏碗糖水来。”
不一会儿糖水就端了来,他放下药碗端起糖水坐下身,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探究,舀了一勺送过去。
阿追猛地又扭头避开,别过头去抿一抿唇,眉头却展开了。
竟真是因为怕苦啊?
戚王“嗤”地一声笑,再度将那勺糖水送到她口边的时候,她就不躲了,乖乖启唇饮尽!
嬴焕被她弄得一脸好笑忍都忍不住,继而换了药碗过来,舀起送过去。未及她尝出味道加以闪避,他就迅速将满满一勺都灌进去了!
就这样,他把糖水和药汁穿cha着喂,多是一勺糖一勺药,偶尔也能一勺糖之后连喂两勺药。但想连续喂她三勺药是决计不可能的,他试了几次都未得逞!
折腾了许久才把这碗药喂完,他看看手里的空陶碗,一时竟觉得十分喜悦。
他松了口气站起身,叫来云琅,目光仍笑睇着阿追未挪:“天晚了。把素华居收拾出来,我明日再回宫。”
是以阿追半夜浑浑噩噩地醒来时,睁眼一看,就见榻边多了两个束手侍立的婢女模样的人。
她不禁奇怪,定一定睛问:“姑娘是……”
“太史令。”两个婢女齐一福身,“婢子是主上身边的人。主上今晚住在别院,宫里来的人不少。恰太史令病着,主上便吩咐婢子来这边侍奉。”
“戚王殿下住在这里?!”阿追难免被这话一惊,想想又静下来,这别院很大,地方充裕得很,戚王要住在这里,也不值得惊讶。
再说,这归根结底还是戚王的别院,她能说不让戚王住吗?
阿追便只又问:“殿下睡下了?若没有,我可该去见礼?”
婢女答说:“子时已过,该是睡下了。太史令若想见礼,明早去便是。”
她轻松了些,缓缓神觉得没有睡意,道:“我去外面坐坐。”
婢女便取来了件大氅,为她披在了中衣裙外面。
方才睡得并不舒服,从头至尾梦境昏昏,当中还有一阵子口中忽甜忽苦。以至于阿追醒来后也觉得颇不自在,头上像是压了块石碑一样发沉,胸口也闷闷的,踏出房门被微凉的夜风一chuī,倒是霎时清醒了!
阿追在廊下的围栏上坐下,这木质的围栏修得平整且不高,本就有供人落座小歇的作用。她闲散地将一条腿平搭在上面,另一边随意地垂在地上,头枕着背后的漆柱,一语不发地安静思索在学宫时见到的幻象。
这回的反应较前几次激烈多了。前几回多是做梦,只有看到瓦片落下和识破覃珀是在白日里见到的,但都很短暂,一闪而过就没有了,比不得这回清清楚楚的有画面还有好几番对答,且还让她生了明显的不适。
细作回想,她好像还听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银铃声。阿追皱皱眉头,硬是先把心底油然而生的诡异压住,只去想幻象中的人和事。
按照从前的几次来看,幻象里所见应该正跟她在意的事有关。那么,那个诸侯模样的人是褚公?
阿追抿抿唇,qiáng在脑中重现那画面。伸着手指点了点,那个人冕前是七旒,如果不是褚公,就是弦公或者皖公。
“快!边关急禀!”院外突然掀起喝话声,阿追陡一震,举目看去。
院门半开,几步外有一条往东的小道,正有十数人持着火把往那边去。火光在黑夜中被反衬得刺目,照得她一阵心慌!
但除却那一句话,她也没听见任何别的了,院外很快归于平静。过了约莫半刻,才见那片光火由远重现,依稀能闻得jiāo谈急切,似在议什么要紧事。
阿追心神一定,斟酌后起身而出想去问个究竟。她推门出去时,那几人也正好刚到她院前不远的地方,夜色中乍见这么个人冒出来,众人都一愣!
“……殿下。”阿追自己也怔了怔,这才知戚王也一道过来了。福了下身,续问,“我听动静不对,可出了什么急事?”
赢焕目光恍然地定了一瞬,别过头gān咳,语声沉沉:“褚国夜袭边关。”
几尺外传来的声音微颤却仍清冽:“夜袭?可严重么?”
他双颊微僵,想同她细说却不敢再侧头去看。
夏日的中衣裙大多单薄,他刚才猝不及防地撞见,现下脑海里都还没能把那画面摒开。她身子纤瘦却凹凸有致,虽披了件大氅,前面的未拢紧的fèng隙也仍露出了些少女的起伏。
嬴焕板了板脸:“太史令先行更衣准备,入宫再议不迟。”
他语罢便走,身后那一群人也一并随他离开。不过多时,这一方地方就又归于寂静,只有蝉鸣还在一声声地响着。
阿追跟完衣后简单盥洗一番,乘马车到王宫时一看,还有许多朝臣谋士都到了。虽正是该酣睡的时候,却人人都jīng神抖擞,没有哪个显出疲色。
众人依位入座,戚王无声地吁了口气,手上的竹简在案头一敲:“沈严卑鄙。夜袭北安、北襄两村,屠村示威,百姓枉死。”
在座众人都心头一凛!
沈严是褚公的名讳。北安村、北襄村皆在戚国北部的弥关处,因为地方极偏,那一处的关墙修得矮些,东面又临徊江,敌军白日里想攻不易,但趁夜渡水夜袭就容易多了。
但想从那一处以大军进犯、长驱直入都城朝麓也是不可能的。是以攻这两处,全然是叫嚣挑衅!
几位谋士便先议论起来,雁逸边听边从宦侍手里接过誊抄的竹简,扫了一眼,蓦地冷笑出声:“原是阙辙这老匹夫,他再无耻也不稀奇。”
阙辙这名字,仿若惊雷般在阿追脑中一震!
“上将军。”她一壁吸着冷气一壁看向雁逸,“阙辙可是褚国将领?”
“是。”雁逸正为上一战的事而存郁气,简短地回了她一句,便又道,“主公让臣带兵去,必取三千褚国将士首级,为我五百子民殉葬!”
他的话铿锵有力,却转瞬被一谋臣驳了过去:“上将军不可啊!卜尹刚说戚国有凶兆来袭,还需留存兵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