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天深深吸了口气。
军刀闪着寒光,从诃黎勒手里旋转着飞出,诤然把靠近辰砂的又一名刺客牢牢钉在地面。
诃黎勒吼道:“快走!”
不得不说,诃黎勒即使不擅长于雪地作战,歼灭方式与戟天差得太远,然而他对形式的判断力还是出奇jīng准的。
第一军全军后撤,无疑于是极其正确的战术,面对倾巢而出,越来越多的玄guī国刺客,且战且退能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己方的伤亡。
两军相持不下数日,此刻玄guī国猛攻开启,竟是连后备兵员也一起派出,漫天都是雪鹰,遍地俱是鲜血,
雪地像一张巨大的紫色的地毯覆盖,并且随着诃黎勒的不断后退,那张地毯还在一点点地蔓延。
戟天带着辰砂纵马疾奔,跟随最后一波殿后军退向峡谷,道:“以命换命的打法,他们是疯了?照这样还进不去山……就该都死光了。”
“敌首领刚才对你说什么,辰砂?”
辰砂道:“他说,将军完了。”
戟天沉吟片刻,忽地色变道:“诃黎勒!”
诃黎勒已守在山谷前,到处都是厮杀声与临死的呐喊,戟天的声音被淹没在噪声里。
戟天将军把辰砂jiāo给另外一名骑兵,吼道:“带他走!沿山脚退后!”
继而狠命催动战马,朝诃黎勒冲去。
辰砂头晕脑胀,转头再看四周,到处都是残破的躯体,粘稠的血液,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更带给了他难以磨灭的回忆。
辰砂不知道身前那骑兵是谁,他甚至连他的脸也没看清楚,声音也听不仔细,摇摇晃晃的颠簸中,那骑兵被天空中she来的一根利箭穿透了背脊,栽倒下马。
“你快……逃。”骏马停驻,骑兵倒在血泊里。
“你怎么样了!”辰砂忙不迭地下来,伸手去按他的胸口,然而利箭穿透心脏,那人已死了。
辰砂再抬头时,马匹已跑得老远,他被扔在雪地里了。
辰砂茫然地掏出左轮手枪,一再告诉自己要镇定。
戟天用了四发子弹,自己用了一发,还有一发。
辰砂she杀了冲上前来的一名刺客,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战场上走着,靴下印着粘稠的脚印。
刺客们的攻势稍缓,然而却死死拦住了毕方国军队的反攻,以生命为代价,把他们bī进了峡谷内。
辰砂抬起头,眺望远方身着青蓝色军服的毕方国军人,视线转到峡谷两侧的高山上。
“不——!”他绝望地大喊。
无数利箭在翱翔于长空之中的雪鹰背上飞出,穿破了茫茫灰白色的云层,一根根地钉在峰顶。
高山两侧同时崩了一角,万年积聚的寒冰在巨响声中沿着斜坡滑落,露出黑黝黝的光luǒ的岩石表面。
一切声音都离开了自己,如城市般巨大的两块冰峰无qíng地砸向峡谷中,轰的一声,世界静了下来。冰块把上万人压在了下面,无分敌我。
紧接着,大地不易察觉地微微震动,震动越来越明显,恍若神祗的大手cao起鼓槌,不停地擂动着这被冰雪覆盖的平原。
数百年的积雪在这一刻倾盆而下,地动天摇,呼啸着如海làng般席卷了战场。
最后一波雪鹰掠过地面,数百人跃下雪地。
玄及剧烈地咳嗽,咳出一口血,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峡谷,身后带领着他的亲卫。
他无力地闭上双眼,跪在雪地中,喃喃道:“愿我们死去的弟兄安息。”
所有人跪了下来。
玄及微微抬头,望见了什么不寻常的物事。
雪线与血域中间的一点,迸发出一道金色光芒,光芒从那点焕发而出,继而冲破了乌云。
“不——!”辰砂的声音响彻旷野,令玄及心头一颤。
那声音正来源于峡谷与血域的正中央,冰原上所有的苔藓发了疯一般生长,地底下传来奇异的声响。
“嗡”的一响,笼罩于苔藓冰原上长达数百年的乌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客们惊呼道:“阳光!”
温柔的阳光笼在他们的身上,令玄及全身一阵不由自主的发麻。
他的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仰头,见到和煦的暖日。
温暖的阳光照在冰雪上,几乎要把玄及的双眼灼瞎,冰山的棱角反she出炫目的光华,继而所有的冰雪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没有融水,没有污渍,就像被凭空蒸发般的不留痕迹。
阳光照在垂死的人的尸体上,把生命注入他们的躯壳。
继而一声pào响,峡谷内爆出一道能量pào的轨迹,摧枯拉朽般把刚站起来的刺客撕成碎片。
戟天喘息着,把pào口通红的,滚烫的炎枪架在岩石上,滋的一声冰雪留下一个漆黑的烫痕。
戟天仰头,双眼迷离地望向天顶。
光线一现即逝,北风chuī起,乌云再次掩盖了天空,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戟天断断续续道:“刚刚那是……神迹?”
诃黎勒把折断的左臂咬牙接上,道:“神已经死了。”
他猛然抽出军刀,道:“给我杀——!”
毕方国军队在这一声号令下,再次冲出峡谷,无qíng地朝敌人杀去。
玄及单膝跪下,抓着辰砂的手,把他拖了过来。
他把辰砂抱在怀里,后者已彻底昏了过去。
玄及吩咐道:“不能再打了,传令,暂时退兵,等候jiāo换人质。”
玄guī国的皇太子横抱辰砂,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战场。
玄guī国的军队退了,融冰后,大雪再次开始飘dàng。
诃黎勒发疯地在战场上寻找,戟天集结部队,发现毕方国骑兵只折损了一千余人,玄guī国刺客留在战场上的尸体却足足有九千余具。
按双方兵力估测,目前玄及的部下应不到五千,只需乘胜追击,玄guī之国从此便要在大陆上除名了。
然而戟天还未来得及布置下一步作战计划,敌军便送来了一个木匣。
戟天接过信使送来的物事,道:“诃黎勒将军呢?”
部下答道:“清场。”
戟天点了点头,打开那木盒,看了一眼,安静许久,把木盒中的一截小手指拣出来,盖上盒盖,道:“送到诃黎勒将军的营帐里去。”
盒内还有一把银色的左轮手枪,以及一封信。
信上提出了jiāo换条件,毕方、玄guī二国以峡谷定下界限,互不侵犯,并把玄guī国被掳公主送来,与人质辰砂jiāo换。
耽搁一天,便砍辰砂一根手指。
信上没有再说什么,玄及在赌,他没有时间,也没有人了,横竖都是死。
戟天红着双眼,把那根手指埋在山谷下的雪地,叹了口气。
他直起身,见到山谷内驰出一辆蒸汽车,车上有皇家的徽标,两名衣着华丽的官员从车上下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向军营跑去。
诃黎勒带着满身伤痕回到军营,眼望角落里靠在一处的两具尸体,道:“那两个人是谁?”
戟天双手十指jiāo握,放在身前,坐于靠背椅,脸上罩着他的军帽,淡淡道:“帝都派来的钦差,要求你把公主押回去。”
诃黎勒道:“枪伤?”
戟天答道:“我杀的。”
诃黎勒顿了顿,取过毛巾擦手,上前去开木盒,冷冷道:“帝都捎来的?”
戟天答道:“玄guī国。”
诃黎勒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道:“为什么不等我杀。”
戟天不为所动,道:“你杀人总是砍成两截,太脏。”
诃黎勒上前去掀开戟天的军帽,看了他一会。
戟天双眼微红,道:“对不起,没保护好他。”
诃黎勒出了口长气,道:“明天换人质,去找个人来把这两具尸体埋了。”
戟天直到这时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翌日戟天在埋了辰砂手指的那处立起一块石碑,当作玄guī之国的边界,之后便带领部分骑兵启程回了帝都。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诃黎勒签订了停战协议,jiāo出凝水公主,并换回来脸色苍白的辰砂。
“对不起……将军,给你添麻烦了。”辰砂的手上包着纱布,在两国数千名战士的注视下踉踉跄跄地走向诃黎勒。
“将军。”辰砂道。
诃黎勒道:“将军偶尔也有吃败仗的时候,没什么好抱歉的。”
大军拔营而去,退回了山谷中,留下一千名驻军把守国界,诃黎勒带着他的养子归国。
冰风峡谷外的神迹成为了一个谜团,无人得知那缕奇迹的阳光究竟是为停战,还是为助战而来。
帝都:
这注定是一个人心惶惶的新年。
“号外!号外!”报童起劲地吆喝道:“前线战事重大头条!”
杀人狂将军割让边界,毕方军人败退冰风谷
诃黎勒将如何面对全国质疑?皇室阵前换将又应如何自处?
玄guī威胁临近,毕方根基动摇
“号外!”报童吆喝道:“杀人狂有望在新年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四年前帝都流血夜,无辜枉死之人即将沉冤得雪!号外!!”
午夜,将军与辰砂在除夕的倒数欢呼声中抵达帝都,回到家后,诃黎勒换上一身gān净的军装,便坐在厅中沉默不语。
诃黎勒在沙发上坐了一整晚,沉默得可怕。
三点,他起身取来一条毯子,盖在辰砂的身上,继而到书架上拿了一张信纸,一支笔。
四点,他认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客厅中只有墨水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钟摆的滴答作响。
五点,他把纸折好,放进一个白色的信封里,静静看着辰砂,辰砂蜷缩在沙发的另一头,倚在扶手上,安静熟睡。
时针嗒的一声轻响,重合于六点的刻度盘。
“当!”钟声把倚在沙发另一边的辰砂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诃黎勒随手晃了晃酒杯,红酒在杯壁上留下一层琥珀色的淡膜。
“别过去,回来。”将军朝走向窗户的辰砂吩咐道。
诃黎勒想了想,又说:“让我抱抱你。”
辰砂笑着回头道:“等等,太暗了。”
他唰然拉开了窗帘,窗外是漫漫大雪,雪中站着愤恨的国民,不停挥拳呐喊。胸口挂着纸作的告示牌,数名年轻人把一个纸做的诃黎勒的画像烧毁。
辰砂认得出告示牌上的那行字:“愚蠢的,自毁前程的莽夫!”
自毁前程……辰砂默默地再次拉上窗帘。
诃黎勒漫不经心道:“看什么?”
辰砂笑答道:“没什么。”
他走到将军身前站着,屈起一膝跪在沙发边缘上,诃黎勒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了辰砂,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他拉起辰砂的手,那只手只有四根手指。
过了一会,将军抬起头,放开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jiāo到辰砂手里。
“我现在要出去一会,马上就回来,如果我不在家的时候,戟天来接你,你看看这封信,再给他看。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辰砂心头一凛,抓着诃黎勒的大手,道:“什么意思?”
诃黎勒起身道:“帮我打领带。”
辰砂为诃黎勒打好领带,帮他取过军帽戴好,诃黎勒站在门口,像是想转过身,说句什么。
“辰砂。”
辰砂紧张道:“将军,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诃黎勒不再说话,走出门外。
大门砰然关上,令辰砂心头一颤,紧接着,厚重的木门后,传来无数痛苦的呼喊声,逃命声。
世界静了下来,辰砂轻轻把门拉开一条fèng,马路上是数十具尸体与满地鲜血。
一行靴印弯出大路,通向远方。
诃黎勒走了。
雪夜出逃的将军
四十七名内阁大臣坐于环形座位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审判厅中央的那名男人。
将军的五星肩徽尚未摘去,领口处绣的血狮在灯光下像只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凶shòu。
诃黎勒在会议厅正中站得笔直,挺拔,并不以为然地调整自己的白手套。
高处传来不带丝毫感qíng的声音:“现在开始审判国家第一军骑兵部属上将,诃黎勒将军。”
诃黎勒抬头看了一眼。
那一处,数名大臣登时屏住呼吸。
诃黎勒漫不经心道:“刚才说话那位大人,我记得你家门口有个池塘。”
大臣们无人敢再吭声。
公证席上,戟天懒洋洋道:“上次你杀完他全家,在他家门口的池塘里洗手了?”
诃黎勒道:“是的。”
两名将军一问一答,jiāo谈声在安静的审判厅内格外清晰,令所有人毛骨悚然,背脊直冒冷汗,并意识到一个极为恐怖的问题。
万一无法给诃黎勒定罪,又或者这名杀人狂仅被囚禁数年,便获得了保释,到了他出狱那天……
审判官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叩、叩、叩”
金属敲击木桌的声响传来,戟天手指拈着那枚戒指,在公证桌上轻叩,炎枪将军朝大臣们笑了笑,道:“请继续,我相信诃黎勒将军不会公报私仇。”
诃黎勒嘴角微翘,答道:“我会的。”
戟天笑了起来,道:“很抱歉,我猜错了。”
诃黎勒礼貌地抬头,面朝审判官席,道:“开始吧,家里还有人等我回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