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打了个呵欠,又觉身上披了袭白袍。
“主公回来了?”周瑜问道。
房外廊前,一人的声音答道:“过午就回来了,让护军醒后,到边厢去说话。”
周瑜问:“主公来过?”
“袍子是我的。”吕蒙走进来。
周瑜道了谢,将袍子jiāo回给吕蒙,手里拿着锦符,来到边厢,孙策正自己坐着,神色不定,似乎在等周瑜。
周瑜坐下后,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周瑜寻思良久,试探着开口道:“还没问你呢,出战如何?”
孙策笑了起来,说:“正想问你。”
周瑜看到孙策的笑,心里便仿佛有什么压着。他知道孙策还记得先前的那件事。笑,不过是他的面具,对谋臣们是这般,如今对自己,也是这般了,不由得心里有点失望。
“手里拿的什么?”孙策看着周瑜手中的锦符。
“一位道人给的。”周瑜自若答道,“让你我把符带在身边,以止灾厄。”
孙策一笑置之道:“能有什么灾厄?”
“嗯……”周瑜想了想,说,“你在外率军征战,我总忍不住提心吊胆的,就带上吧。”
孙策莞尔道:“说到道人,我也正想问你这事儿,前些日子,你是不是将一个道士带到府里来了?”
“三个月前。”周瑜答道。
“说我孙家有劫数?”孙策喝了口酒,淡淡道,“说我孙策会早死?”
周瑜知道一定是守卫通报了,府里发生何事,本也不必瞒着孙策。
“是。”周瑜点头道。
孙策忍不住大笑,笑完又饶有趣味地说:“这你都能信。”
“我本来是不信的。”周瑜答道,“不过是为了安个心而已。”
孙策打趣道:“要借你来弄巫借蛊,你倒是个好帮手。”
周瑜哭笑不得,说:“主公既然不信鬼神,又何来弄巫借蛊一说?”
孙策摆手道:“罢了罢了,烧了它吧,你也别戴,徒惹事端。”
周瑜只得把两道符收起来。
静了一会儿后,孙策想了想,似乎在找话来说,周瑜却先开了口:“伯符,对不起。”
“什么?”孙策有点奇怪。
周瑜认真道:“昨日之事,是我冲动了。”
孙策又是一阵大笑,说:“你现在可得祈求别再下雨了。”
周瑜顿时被这么一句话给噎住,事实上他想说的还有许多。
他想朝孙策开诚布公地说,把这些堵着的话说开,告诉他,自己在面对城外四十万灾民,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人饿死时,也动摇过。
人非糙木,孰能无qíng?
死人的消息一报再报之时,自己便极难下决定:不开仓,十万冤魂在城外;开仓,孙策的粮饷又无以为继。这个时候,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朝孙策说清楚,彼此对这个困境一起承担。
但事到如今,周瑜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是。”周瑜只得点头。
孙策还要说点什么,刚开了个头,问:“出征的时日,城里如何?”
周瑜来不及回答,张昭就来了,带着文书让孙策批阅,说:“寿chūn城处,曹cao已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撤军离城了。”
“这么快?”孙策眯起眼说,“我还未曾朝他送信呢。”
“飞羽带的信。”周瑜答道。
张昭朝周瑜点点头,周瑜说:“正想与你谈此事,曹cao看样子,确实需要援军,这个在先前就已经谈妥了。”
“谈妥了?”孙策一扬眉道,“我怎么不记得?”
周瑜说:“取下寿chūn,驱逐袁术后,接下来的敌人就是袁绍,曹cao与袁绍两军jiāo接,地盘是挨着的,这个时候,我们不与曹cao结盟,就要与袁绍结盟,你得选一个。”
孙策没有说话,张昭点头道:“这事我也与主公提过。”
周瑜说:“袁术一去,袁绍志得意满,与他开战,宜早不宜迟,必须马上收拾掉他,我们就能与曹cao划江而治。幽州、并州、凉州、司隶等地归曹,吴郡、江东、荆益一带,归吴。”
张昭说:“目前看来,这是最佳之法,袁绍已拥有雄兵。若再等几年,任他坐大,要再撼动他就更难了。”
周瑜看着孙策,孙策说:“所以你私底下与曹cao做了jiāo易?”
周瑜听到这话时,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曹丕在你军中。”周瑜认真道,“无论如何,我们与曹家的结盟都势在必行。曹丕第一次来,确实是求援,我们出兵援助了,曹cao自当将寿chūn让出来,集中兵力追击袁术,并且对付袁绍。这算不得jiāo易,我只是催促他履行承诺而已。”
孙策答道:“我还没考虑好后续,以后不要胡乱答应他事qíng。”
周瑜没说话,孙策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现在寿chūn城里,曹cao的军队撤了,显然十分大方,把整个城都拱手让给吴军,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出兵了?”周瑜又问。
孙策不耐烦地答道:“需要考虑周全。”
周瑜便没法再讨论下去,自我安慰道现在他顾忌得多了,须得与谋士们商量清楚再做决定,很正常。
张昭说:“乔公的千金,何时送来完婚?若是近日,也得早做准备了。”
周瑜又是眉头一拧,孙策想起来了,朝周瑜说:“乔玄说,要将女儿嫁给你我二人。”
周瑜听到这话,只简单答道:“再说吧。”
孙策说:“大小乔……”
周瑜一句话不答,起身走了。孙策一脸愕然,目送周瑜离开。
从这天起,府内便如临大敌,笼罩着紧张的气氛。孙策的脾气仿佛一夜间生生扭转,所有人见了周瑜,都只是点点头,绕道走。
秋高气慡,却持续大旱,果然,入秋之后,曹cao与袁绍的领地冲突不断,直到秋末,吴郡已陷入彻底的粮荒,唯独太湖畔的两千多顷田地收了晚稻。而城郊处,则几乎寸糙不生。
连吴郡本地人都开始紧张了,谣言开始四处散播,是孙家杀孽过重,入主吴郡后,才给江东一地带来的灾荒。更有人谣传,孙策出身、xing格,都像极了八百年前那位乌江自刎的霸王项羽。
更有人说,孙策乃是项羽转世,记恨昔年江东子弟未发兵相助,戾气不散,是以涂炭生灵。
谣言越传越广,周瑜不得不派人前往周边郡县买粮。然而就连江南扬州一带也没有存粮了。鲁肃带着钱回舒县去,拼凑了八千石粮米,以应燃眉之急。孙策在府内待得越来越烦躁,无人敢去惹他。
而周瑜最担心的,还是瘟疫。饥荒年死的人一多,就容易有疫病滋生。果然数日后,瘟疫来了。
先是城中有百姓倒下,继而感染疫qíng的人越来越多。周瑜火速前去为人把脉,正想延请名医在城内坐诊之时,有的百姓风传,城中来了仙人,夜里为凡间熬药。周瑜正要去查问,消息却传入太守府内。
“不要传进主公耳中。”周瑜说。
周瑜将消息暂时压了下来,以免火上浇油。又过数日,城中的瘟疫竟然得到了缓解,熬药之人也不再有消息,渐渐地,城中疫qíng得到控制,就连先前患病的百姓也渐渐痊愈了。
周瑜这才整理了连日来的qíng况,从正厅前过,听到里面孙策正在发火。
周瑜走了进去,稍稍抬手,朝守卫示意,守卫如得大赦,退了出去。
“什么事?”周瑜问。
孙策看着周瑜,片刻后说:“我要查清楚,散布我是灾祸谣言的到底是谁。”
周瑜答道:“灾祸已经好了,数日前有小规模的瘟疫,已经被控制住了。”
一人跪在孙策面前。周瑜看了眼便知道是城内的百姓,又说:“不过都是些风言风语,市井愚民,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你回去吧。”
那百姓忙自磕头,捡回一条命,走了。
“说我是太岁星托生,”孙策说,“所在之处,灾祸横生。”
周瑜不答,反倒问道:“寿chūn有余粮赈灾吗?huáng盖将军那边怎么说?”
“都被袁术挥霍一空了。”孙策重重坐回去,吁了口气,答道,“带不走的粮糙财宝,被一把火烧了个gāngān净净。”
“曹cao那边呢?”周瑜又问。
“邺城有粮,但存粮不够供应。”孙策答道,“点兵,我要出征。”
“上哪去?”周瑜眉头深锁。
孙策答道:“抢粮。”
周瑜说:“你是主公,吴郡之主!又不是山贼,怎么能四处劫掠?”
孙策问:“你说怎么办?”
两人僵持在厅内,孙策似乎早已全忘了,当初是周瑜坚持不开仓赈灾,否则现在全城早已饿得吃人了。
“我让子敬回舒县,”周瑜答道,“调拨了一批粮米过来,省着点吃,能撑到明年三月。”
孙策继续朝外走,周瑜又问:“还出去?”
“出去走走,散心。”孙策说。
孙策翻身上马,周瑜无计,只得跟着。孙策出去巡视全城,城外的灾民已饿得皮包骨头,犹如骷髅一般,吴郡内qíng况稍好,集市上仍有米面供应,却也已是天价。
孙策去了次集市,吩咐抓了几个人关进牢狱里,只觉得更是气闷。到得城门前东集外时,气倒是平了,朝周瑜笑着说:“嘿,连老天爷都与我作对。”
周瑜答道:“子敬这几日就回来了,说不得qíng况会好些。”
两人驻马城前,孙策又见集市上人头攒动,警觉道:“什么事!”
周瑜看到民众围聚时,心里便咯噔一响,心道千万别在此刻触了孙策霉头。然而城内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全城人都朝着东集前涌。
一名huáng衣道人身穿七星道袍,手持锈剑铜铃,站在高台上,正在为全城祈雨。而孙策的卫兵冲进了人群,顿时引发了一阵骚乱。
“主公!”周瑜蹙眉道,“这个时候不可激化民愤,先安抚住再说。”
“是你吧!”孙策丝毫不顾周瑜劝阻,一棍指向那huáng衣道人,冷笑道,“散播谣言,妖惑众人!你……你们……”
孙策瞬间变了脸色,只因他发现,张纮、吕范等人赫然也在集市上!
“主公息怒。”周瑜忙道。
“主公请息怒。”张纮等人亦前来行礼,孙策并不下马,倨傲地看着于吉。
于吉微微一笑,拢着袖子,朝孙策点了点头。
“于吉道长一月前于会稽前来,入吴县。”张纮说,“其常在本地为百姓治病,更作《太平经》以救治贫苦百姓。因担心城中之困,为主公行法,为百姓祈福。”
“一派胡言!”孙策越听越愤怒,吼道,“给我抓起来!”
百姓哗然,纷纷离众而出,跪在地上,为于吉求qíng。不到一炷香时分,城内万人跪地。周瑜暗道糟糕,孙策吃软不吃硬,只怕这么一来,只会让他更铁了心要驱逐于吉。
于吉终于开口,说:“小霸王,你的护身符戴了吗?何以戾气仍如此深重?”
周遭鸦雀无声,孙策的脸色已经不能再难看了。他深呼吸几次,握着武器的左手不住颤抖,似乎随时就要以棍击碎于吉的天灵盖。
紧接着,周瑜伸出一手,搭在他的棍上,柔劲化解了孙策的刚猛之力。
“把他抓起来。”孙策说。
当夜,所有人都在为被投进牢中的于吉求qíng,孙策只是置之不理,最后将谋臣们关在了门外。
周瑜来到时,门外站了一群人。
“我告诫过于吉道长。”周瑜说,“让他不要再回来。”
张昭说:“此时吴县民qíng鼎沸,再囚禁他,实属不智。公瑾,你得想想办法。”
里面传来一声响动,周瑜知道孙策一定听见了。
“各位请回。”周瑜没有承诺为于吉求qíng,一众谋臣就都散了。
周瑜推门进去,孙策独自坐在案前,自斟自饮。
“小霸王。”孙策嘴角一扯,现出嘲讽的笑,“咒我乌江自刎吗?”
周瑜在孙策面前坐下,拿走了他的酒,替了一壶茶过去,说:“从小到大,我未曾求过你事,如今求你一件事。”
“说。”孙策冷冷道。
“把这个收着。”周瑜取出护身符,说,“放了于吉吧,我不与你说道理,只求你遂了我这心愿。”
轰然巨响,孙策把整个案几掀翻,怒吼道:“你也信他这一套是不是!妇人之见!整个江东大旱,难不成还是我害的了!”
孙策从来没有对周瑜发过这么大的火,乃至周瑜一瞬间怔住了,这已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我以为你会说,”孙策笑了起来,看着周瑜,说,“让我不必放在心上,陪我坐一晚上。这不像你,周、公、瑾!”
“我没有……”周瑜一瞬间明白了,孙策也许就像先前的自己那样,期待的只是周瑜与他一并承担,而非去挽回什么后果。
然而话已出口,一切都已太迟。
“等等,伯符!”周瑜追着孙策出来,说,“我……对不起,伯符,对不起。”
周瑜牵着孙策的手,孙策站在院内。
“把它当个笑话吧。”周瑜笑着说,走上前去,搭着孙策的肩,要抱一抱他,却被孙策猛然推开。
周瑜又不安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少年郎,看着孙策。
“放了他。”周瑜说,“不是为的什么天意,什么预兆,他为城中的百姓治了病,救了人。看在这分上,饶他一命,只让百姓觉得你宽宏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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