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恩声里,宁宁起了身来,恭顺地站在书桌边等皇帝训示。
皇帝摆手让闲杂人等都出去了,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了宁宁和杨氏面对皇帝。
显然皇帝是不高兴的,他本来就不是脾气特别好的人,年纪越大身体又有病痛,脾气就更不好了,杨氏和长宁闹成这样,他怎么会不气恼。
毕竟这算是两人第一次闹到明面上来。
皇帝并不拐弯抹角,直接道:“说吧,怎么回事。”
杨贵妃还没来得及告状,宁宁已经噗通一声先跪下去了,而且低泣起来,边可怜地哭,边发音清晰地说道:“今日宁宁有错,不该对老师说不想学女诫。”
皇帝瞥了她一眼,道:“为何不学?”
宁宁说道:“以前陈夫子已经为女儿讲解过……”说到这里,她又顿了一下,说:“我知道这学多少遍都是不够的……只是,女儿想到从前母后为女儿读女诫时qíng景,心中难过,就实在没有办法再听他人讲授了。”
皇帝看她可怜,就叹道:“你呀……起来吧,到父皇这里来。”
于是宁宁可怜兮兮地起身走到了皇帝的跟前去,皇帝看她黑幽幽的眼眸里浸着泪水,像是一潭清澈chūn水被风chuī起了涟漪一般,眼睫毛又被泪水染湿,泪盈于睫,更显楚楚之态。
皇帝轻轻握了她的手,道:“朕知道你怀念皇后,不过也别过于伤心了。”
宁宁蹙着眉毛轻轻点头,委屈又可怜地唤他:“父皇……”
皇帝又很是怜惜她地叹了一声,道:“既然已经学过了,那就不要再学了。你以前是该学什么了,便接着上了吧。”
宁宁说:“是该学史记了,只是没有好的老师来教。”
皇帝对她爱怜非常,“朕为你找夫子,你有不懂之处,也可来找朕,父皇为你讲。”
“多谢父皇。”宁宁一边应着,就露出了笑颜来,真真如云开日出,chūn花绽放一般,让人为之心折。
要说皇帝是个心冷的男人,但也对这个女儿多有偏爱,舍不得她难过。
于是贵妃杨氏站在一边,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这样在公主在场的时候和她说为她随便找了个老师的事吗,那皇帝恐怕更会生自己的气了,所以杨氏之后只是凑趣地捧了宁宁几句,完全不提两人之前还在脸红脖子粗的事。
皇帝虽然没有在宁宁面前说杨氏什么,但在之后,他到翠羽宫后,就把杨氏好好地训斥了一顿,而且用词非常严厉,说她为人善妒,而且没有慈善之心,并且对宁宁不爱护,诸如此类,骂完他就走了,留下杨氏又气又恼,还有一些惧怕。
她坐在chuáng上哭了一阵,又重新洗脸梳妆,和为她梳头的桂娘说:“那个小丫头,真是牙尖嘴利得很。哼!”
桂娘说道:“公主殿下真是没有皇后的宽宏,还是小孩子,事事要qiáng。就是皇上喜爱她,有什么办法?除非能够让皇上疏远她。”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要皇上疏远她,何其之难。”杨氏之前虽然大哭了一场,但她绝不是个过分qíng绪化的人,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她今天本来是想借着她不尊师教训她一顿,让她在宫中不要那么嚣张,没想到却处处被她压制下来,实在让人恼恨。
她现在转头一想,才明白长宁今日估计是故意驳斥那位老师,不要上课。
她故意要把事qíng闹得难看,然后引起皇帝的注意,一来打自己的脸,毕竟是自己负责宫中事务为她定下的女师,二来是不用自己找去给她的老师,用别的老师,三来还让皇帝觉得自己欺负了她,而且故意针对她……
杨氏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一向话少看着还算文静的长宁公主倒是个有心机的狠角色,她以前总看长宁对着皇帝撒娇,还以为她只会撒娇,上次她去崇政殿找皇帝让他让太子参政,她以为她也是靠撒娇办到的,现在想来,她说不定是靠说了什么有利于太子的话呢。
杨氏突然发现长宁公主是个大敌了,不好好对付她,她就能让皇帝一直不放弃太子,那她的惠儿要怎么办呢。
杨氏沉吟起来,等一切收拾好了,她依然坐在铜镜前盯着镜子发呆,又问身边的桂娘:“的确必须要让皇上疏远她才行,但要怎么办呢?”
桂娘想了一阵子,才说:“以奴婢所见,公主惯会在皇上面前撒娇卖乖,她毕竟是皇上的女儿,皇上又疼她,要皇上疏远她,怕是很难的。即使说她一些不好的脾xing,皇上也会觉得自己的女儿,骄纵些也无妨,再说,公主并不骄纵。是以,奴婢觉得,除非公主出嫁,离开皇宫,不得同皇上相见,不然,皇上是不会疏远她的。”
在这个时代,因为战争死人太多,人口少,所以国家鼓励生育,男大必须当婚,女大必须当嫁,要是不婚不嫁,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不仅如此,男人和女人结婚的年龄也放得很低,特别是贵族家的女儿,嫁得比一般人家的女儿更早些。
诸如班昭《女诫》中就有言,“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便是十四岁,而且是虚岁,就嫁到曹家去了。
大周国没有要求这么小,但贵族之家,女儿一般也是及笄便嫁人,大约是十五岁就会出嫁。
之前的怀仁公主和宁安公主是十六七岁时候出嫁,已经算稍晚的了。
及笄便嫁人,但长宁公主只有十一岁,距离及笄也还有四年时间,到嫁人,最早也还有四五年时间。
要杨氏再等四五年时间才摆脱长宁公主这个一次就让她甘拜下风的敌人,即使杨氏忍得下来,她的儿子也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毕竟四五年太多变数了,毕竟皇帝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的身体状况又不是特别好,要是在这期间就一命呜呼了,他又受长宁影响并没有疏远太子,反而重用太子,那太子即位是顺理成章,她和惠儿又怎么办。
虽然不能使用把长宁快速嫁出去的办法,但这却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维模式,只要让长宁和皇帝不能接触,或者很少才能接触,那就可以减少长宁对皇帝的影响了。
而以杨氏对皇帝的了解,觉得长宁只要不能见到皇帝,不在他面前装可怜,要皇帝自己想着去时时关注女儿,是不可能的。
杨氏计议已定,就让准备了点心和补身体的参汤,一份送去了慈元宫给长宁公主道歉,一份就送到了崇政殿去给皇帝做夜宵了。
她还亲自去了崇政殿找皇帝,在他面前说:“皇后薨逝,长宁公主没了生母,定然心中悲伤,妾身的确是考虑不周,也并不知道公主殿下已经学过了女诫,才又找了女师去教她,是妾身之错。妾身亲自熬了参汤去给她,希望能于她的身体有益。”
之前才被长宁伤了面子,又被皇帝骂了,这还没过几个时辰,她就能够放下那些难堪,忍rǔ负重地跑到皇帝面前来露脸了,再加上她打扮得美丽,又做出伤心悔恨之态,皇帝也难以不原谅她了。
可见她能经久不衰地受皇帝的喜欢,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长宁知道杨氏做的事qíng后,都要在心里为她鼓掌了,心想这么不要脸面的人,能不成功上位也难。假如是自己,被人那么狠狠臭骂了之后,是绝对没法马上重新振作起来的。
天气已经炎热起来,但宁宁并没有因此放高温假,皇帝又重新请了之前的大才女陈夫子来做她的老师,这位陈夫子,闺名单字训,是个守望门寡的寡妇。
陈训算是太子妃陈嘉佑的隔房堂姑母,她从小跟着父亲治学,为人聪慧,过目不忘,又勤奋好学,所以早早就有了才女的称号,现在则已经是学识渊博的大师了,她早年和人订婚,但还未成婚,男人就死掉了,所以她立志为他守寡,不会嫁人,便也一直没有去夫家,而是住在娘家,后来皇帝表彰她的学识,为她赐了宅邸,所以她也就有了自己的住处,不过更多时候,她是在收女弟子授课的。
宁宁不是她唯一的女学生,但是该是她身份最尊贵且最聪慧的一个了。
是陈训上课,宁宁就听得很认真。
而且她发现陈训思想一点也不古板,反而颇为新cháo,宁宁和她讨论一些女子很少讨论的话题,例如现在的天下大势,她也会好好地和宁宁jiāo流。
每逢朝中旬休,宁宁也会放一天假,她很多时候会去太子东宫里拜访,说是拜访太子妃,但很多时候是和太子在一起说话。
皇后过世后,太子总算有了点太子的模样,对政事上心了些,而不是一味沉迷于他喜欢的诗书之中。
太子知道是妹妹去找皇帝说qíng,皇帝才让他再参加朝政的,其实正是这个原因,太子才对政事上心了些,因为他觉得自己必须为妹妹负责。
他不希望自己当不了皇帝而让妹妹以后不能嫁个好人,或者说是让妹妹担忧。
他至今无子无女,估计也很难捣鼓出来了,所以他也没了那个念想,越没有后代,他越是心生超脱,在他心里,他是更想去修道了,全是为对妹妹的责任才让他留了下来。
两人坐在一起,宁宁看太子在这十多年里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一如当年,她才一岁多,太子从宫殿外面走进来抱她,说:“这就是我的妹妹宁宁了吧?”
他那时候还是个少年。
如今,宁宁觉得他还是那副样子,对她也还如当初一般赤诚而爱护。
他还是面白无须,胡须是因为不太长而没法留,眼中依然是当初的那种平和宁静又悠远的神色,明明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看着还像少年郎。
在这个时代的男人,宁宁所见的这些,三十多岁一般已经看着像中年人了,都留着胡须,脸上也多是严肃的沧桑,没有谁能像太子这样。
她不得不想,这大约也是太子一直不受皇帝认可的原因,因为他这样子看着就总给人不靠谱不能担负起一国重任的感觉。
老七只有十五岁,但他长得像皇帝,估计再过两年,他胡子一留,看着就能像太子的哥哥了。
宁宁再在心里叹了口气,朝太子撒娇,“哥哥,我等你以后让我享无上荣光!我要像那些青史留名的公主一样,可以吗?”
那些青史留名的公主,不是为国家做出和亲的大的贡献的诸如文成公主,就是如太平公主这种,当然还有馆陶公主这一类……
太子说:“你如今已经是青史留名了,不过我会让你更好的。”
宁宁看他有gān劲,当然就比较欣慰了。
她最怕就是他对什么都提不起jīng神,写出那“无为居”三个字。
那她以后可就状况不妙了。
除了到太子东宫,宁宁也去过静安长公主府上两次,因为皇后没了,宁宁只好自己加把劲地经营人脉了,能够和静安长公主保持好的关系,那是非常有好处的。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cao心太多的关系,宁宁在这年夏秋之jiāo病倒了。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皇后还在的时候,宁宁生病,怕将病气过给皇后,皇后本是不该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不过,皇后并没有在意这些规矩,往往十分忧心她,因担心她的病qíng整夜整夜睡不着,就一直守在她的chuáng边。
皇后薨逝后,宁宁因忧思过度生病,身边已经没有了皇后,她只能一人凄苦地躺在chuáng上,当然,作为公主,她的身边不会缺少伺候的人,但母亲不在了,那种凄凉孤独无助的心qíng,却是有再多的宫人伺候也无法弥补的。
虽然她没了母亲还有父亲,但皇帝比起是她的父亲,更是一国之君,他对她的爱,不会像皇后那般浓烈而单纯,所以即使他宠爱她,宁宁还是觉得两人的父女亲qíng如一张薄薄的纸张,轻轻一戳,就会破掉。
她对皇帝没有信心,也没有依赖,皇帝给不了她安全感,虽然她的一切都要依靠皇帝来保障。
窗户外面秋雨连连,天色一直yīn沉着,房间里也有一种带cháo的味道,又夹杂着药味,味道并不好。
宁宁靠坐在chuáng上,房间里光线昏暗,虽然没有到晚上,但已经点了宫灯,她随意翻看着一本书,脑子里的思绪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慈元宫属于皇帝的后宫,在皇后还在时,太子时常入宫来看望皇后,便还有个理由,皇后薨逝后,他再频繁入后宫来看望宁宁,就显得不大恰当了。
所以之前几乎总是宁宁去太子东宫看他,他则没怎么来慈元宫了。
这次宁宁生病,他才来了,带了不少东西,从冬日里可以用的皮毛料,到写字用的各种花签纸,还有她爱吃的小点心等等,里面有些是太子亲自准备的,有些应该是太子妃准备的。
太子还很欢喜地在宁宁面前表功,道:“这花签纸上的印花是不是十分得益?”
宁宁看那花签纸素雅jīng美,就知道是花了大工夫做的,点头赞叹后,太子便说:“这是我亲自画了样稿,让工匠做出来的,不过,这虽然好,却还是有匠气,只是我没有闲暇自己做……”
宁宁赶紧打断了太子的话,说:“太子哥哥是太子,身负一国社稷之责,将jīng力放在这小小花签纸上,那是大材小用了。”
太子明白宁宁的意思,于是笑着摇了摇头。
太子来看了宁宁,太子妃也来过,而且还待了不短的时间才走。
除此,静安长公主也来过,宫中一些有品阶的妃嫔们都来过,不过,大多宁宁没有见,只让在偏厅客房里招待了。
皇帝则为她的身体状况很忧心,以前宁宁是稍稍有些ròu的,脸上婴儿肥也有些明显,现在这么生病,就清瘦下去了。
皇帝对她很心疼,还说:“朕的乖女儿,可要赶紧好起来。”并且亲自派了他身边很得用的女官到宁宁这里来守着,督促宫人好好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