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湘想,以后还是要少和他来往得好。
第二天,闵湘在家里画雇主要的画,因闵真如一出门就容易出事,顾大娘去买菜买东西,便也不敢带上他,他自己在家里无聊得厉害,在院子里自娱自乐,闵长清在的时候,倒是会陪他的,现在二叔不在,他又不敢去打搅他爹爹,就觉得自己无聊到像头顶蔚蓝天空上那孤零零的白云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就不断念叨,“二叔怎么不回来呢,二叔怎么不回来呢。”
闵湘为他夹菜,说他,“好好吃饭,食不语,不明白吗?”
闵真如还是愁眉苦脸,一口一口吃饭,又叹口气,“二叔怎么不回来呢。”
顾大娘说闵真如道,“你二叔和你爹爹怄气呢。”
闵真如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为什么怄气,爹爹不给二叔吃ròu丸子吗?”
闵湘看向他,“胡说什么,你二叔今晚上就会回来了。”
下午顾大娘出门做事去了,闵湘教儿子写字,顾大娘回来后就找闵湘说,“我去比较了几家裁fèng铺,找了做工好,价钱算厚道的李家铺子,现下这个季节,早该做夏衣备着了。”
闵湘手里拿着书在看,又一边盯着儿子按照模子写字,回应顾大娘道,“嗯,行的。”
顾大娘虽然只是个仆人,却也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对于以前生活的习惯还有所保留,到什么季节该如何,她是很注意的。
例如这个时节就一定要做夏衣了。
用桃花做面脂,收拾冬衣洗晒,将窗户纸换成窗纱,做樱桃酱,做青梅酒等等。
顾大娘说,“那我就去和李家铺子说好了,让后天下午,他们来量身如何,我也让布庄的伙计送点料子样来,公子,你就自己选选你喜欢的,我怕老婆子选了,你不定喜欢。”
闵湘也应了,在写字的闵真如是耳听八方,听闻要做新衣裳,就欢喜不已,放了笔,说道,“我也要做新衣么?”
顾大娘说,“当然要给小如儿做。”
闵真如嘿嘿笑起来,又试探地问了一句,“那二叔也要做么?”
顾大娘道,“也给你二叔做,不过,他在那种地方做事,他们的衣裳,和我们可不一样呢。”
闵湘便抬头看了顾大娘一眼,道,“嬷嬷,长清也是在赚钱养家,你还请不要说这种话了。”
顾大娘被他说得老脸一红,赶紧说起晚饭转移了话题,去做饭去了。
这天晚上,闵长清又没有回来,到天黑了,也没有个人影,闵湘知道他是在和自己怄气,但是又实在不能让步,站在门口等闵长清,颜色里淡淡的忧愁。
闵真如则是不断问,“二叔怎么还不回来呢?”
等天擦黑了,闵长清还没回,顾大娘饭菜也又热了一遍了,就过来门口说道,“我们先吃吧,要是他回来,又给他热饭就是,要是他不回来,温华园那样的地方,也不会差他一口饭吃。”
闵湘在心里叹口气,也只得如此了。
吃过饭,外面天色便全黑了,闵湘要帮着顾大娘收拾饭桌,顾大娘无论如何不肯,闵湘就只好去舀水为闵真如擦身子换睡衣,监督他自己刷牙,自己把包包头放下来,乖乖爬上chuáng去,坐在chuáng上,闵真如问闵湘,“二叔不回来了吗?”
闵湘坐在chuáng沿,他神色淡淡的,眼睛却像是雨后的苍翠山峦,蒙着一层雾气,低声道,“他会回来的。”
闵真如又说,“今天姜叔叔也没有来家里吃饭呢。”
闵湘道,“他有自己的事忙,哪里会日日来咱们家里吃饭。”
闵真如笑着道,“我真喜欢他。”
闵湘一愣,“怎么就喜欢他了呢。”
闵真如把小脑袋埋进闵湘的怀里,认认真真地说道,“他来就总是带好吃的。”
闵湘被他逗笑了,道,“你就知道吃,小心什么时候别人给你糖吃就把你拐跑了。”
闵真如一本正经地道,“我才不会被拐跑,我懂的,坏人会拐跑我。”
闵湘摸摸他的头发,又整了整他的衣裳,让他先睡。
闵真如说他,“爹爹,你现在不睡吗?”
闵湘道,“我等一等你二叔,他说不得会回来。”
结果那一晚闵长清并没有回来,不仅这一天,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第三天,李家裁fèng铺要来量身做衣裳,吃过午饭,闵湘就对顾大娘说道,“你劝着小如儿午睡吧,我去温华园那里看一看,劝一劝长清回来。一家人,总不能一直这样僵着。”
顾大娘一边收拾饭桌一边说道,“由着他去呗,公子你就是人太好,他都要爬你头上来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闵真如站在门口,眼睛圆溜溜地看着顾大娘和闵湘,闵湘就说道,“嬷嬷,你不要这样说,而且小如儿在跟前,你这样说,要他如何想呢。”
顾大娘叹道,“我也只是xing子直而已,不过,长清这两年不是越来越傲气了么,我可还不敢在他面前说呢,不然他可不会给我好脸色。”
闵湘道,“那就不要说了吧。”
闵真如知道家里气氛不好,便心有戚戚焉,也不敢说话了,闵湘换了一身gān净衣裳,又带了些钱在身上,出门去找闵长清去。
顾大娘又和闵湘怄气,觉得闵湘不看重自己,在厨房里收拾,闵真如看院子门没有关紧,就自己把门费力地打开了,爬过门槛出了院子去。
四月下旬的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特别是中午,闵湘一身青衫,却给人清丽悠远如白云出岫的感觉。
他站在温华园的后门口,因为是下午,里面还不算正式营业,后门口便不像上次那样有很多仆役守着,他敲了门,才有一人来开了门,这已经不是上次的那个仆役了,看到他,愣了一下,态度倒是非常好,问,“公子,有什么事?”
闵湘拿了一串铜板给他,问了闵长清在不在。
对方听闻他是闵长清的大哥,一边让他进去,一边和他说起来,“闵师傅和公子您长得挺像,最近有客人喜欢听他的琴,他倒比往日忙得多了。现在恐怕还在招待客人呢。”
闵湘愣了一下,“他不是不接待客人的吗?而且现在还是下午。”
对方说,“是贵客,点名要听他的琴,没有办法不接待。别说下午,就是一大早也没法赶客人出门不是。不过,公子你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
他说着,笑起来带着这一行业特有的一种感觉,油滑善睐。
闵湘被带进了一个院子,他在门边耳房等了一阵,只见院子里花木扶疏,建筑jīng美,阳光照在游廊上,一根根的柱子,影子画在地上,倒让闵湘jīng神一阵恍惚,似乎回到了童年一般。家里那时候也是如此的,他走在游廊上,身后有丫鬟不断叫着,“小少爷,你慢点。”
但是当年的庭园成了别人家,当年的小丫鬟又到了那里去了?
他听到了琴声,一听就知道是闵长清在弹,琴声里带着如泣如诉的忧郁,让闵湘心里一紧,他是真正将闵长清当成亲弟弟的,所以心疼他在这里做事,如果可以,他倒希望闵长清回家去,他来养他。
琴声突然之间断了,又听到两个破音,闵湘一阵惊讶,心里担心,跑出了那间耳房,往刚才琴声传来的房间跑过去。
☆、第十三章 欧阳徽
第十三章
四月末,天气已经暖和,游廊的尽头,一间非常大的轩榭,斗拱雕檐,窗户打开着,在不远处侯着两名仆役,而宽敞的轩榭里面,只有两个人。
闵长清,还有就是那一位贵客。
闵长清还坐在琴边,但是那位贵客却欺近在他的身边,手握着他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
而闵长清并没有反抗,或者是得罪不起这样的贵客吧。
从大开的窗户,闵湘将里面的一切看得非常清楚。
以闵长清的心高气傲,要被人这样对待,他心里一定非常难受吧,而他都是为了要养活家里,才不得不做这种事qíng。
闵湘几乎没有过多考虑,就直接跑到了门口,在不远处守住的仆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拦住闵湘,闵湘已经推开了没有关死的大门。
门吱嘎一声开了,他迈进门里,说道,“长清,我们回去吧。”
房间里的两人都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闵长清和贵客都抬起了头来。
阳光在闵湘的身后,氤氲出明亮的却如梦一般的背景,闵湘就站在那里,一身青衫,挺拔修长的身姿带着单薄。
闵长清一愣之后,就飞快地把贵客的手给推开了,也从琴后站起了身来,“大哥,你怎么来了?”
闵湘过来拉他,“你在做什么,不是说只是教姑娘家弹琴吗?你和我回去,我们不做这个了。”
闵长清被他消瘦的手抓住手腕的那一瞬间,心中温暖感动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道,“大哥,我没事。”
闵湘抿着唇,神色带着悲伤和坚决,“和我回去。”
而坐在地上软垫上的贵客这时候正呆呆愣愣地看着闵湘,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唤了一声,“吴湘!”
闵湘惊了一下,他刚才根本没有太注意这个轻薄闵长清的人,此时才惊讶地朝他看过来。
还坐在软垫上的男人,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玉冠博带,一身月白衣衫,衣衫上金银丝线绣出的玉兰花,在午后的光线里撩起浅浅的流光,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挺鼻薄唇,实在是副好相貌。
只是,闵湘看到他,心里就是一紧。心想怎么会是他。
这个人是当年欧阳老丞相的嫡孙,欧阳徽,当年在宫里做过太子伴读,闵湘自然认识他,只是那时闵湘就不大喜欢他,因为他眼睛总是深深地把他盯着,像是很讨厌他一样,后来容简说他是不是想打吴湘的主意,他还为此惊讶了很久,一点也不觉得欧阳对他有好感的样子。
欧阳家也算是京城里数得上的大世家了,欧阳徽的父亲欧阳莱现在是刑部尚书,也算是位列九卿了。
新皇登基,也一直对他家器重,这是多么荣耀的事qíng。
闵湘在震惊之后,却不敢多表现出一分一毫,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现在是闵湘,可不是什么吴湘了。
所以,他赶紧收起脸上可能会表现出的所有表qíng,只是沉着脸要拉闵长清走,“长清,走吧。”
闵长清还是有点迟疑,毕竟得罪不起这里的贵客,而且刚才欧阳徽唤出的名字,实在让人紧张。
闵湘已经拽着闵长清往后退了两步了,这时候外面的仆役跑了过来,但是不敢高声喧哗,在门口迟疑着。
欧阳徽已经从地上站起了身,往闵湘这里走过来,吴湘已经死了,当年就知道的,于是在最开始的震惊之后,他现在已经冷静了下来,他脸上没有一丝表qíng,说道,“这是做什么?琴,我还没有听够。就能够走么?”
闵长清回头对欧阳徽道,“对不住了,大人,我以后一定补偿,现在还请让我和兄长离开。”
欧阳徽却没有看着他,只是盯着闵湘,发现闵湘右边脸上的疤痕的时候,他又惊了一下,心想这么好好的一张脸就毁了,虽然痕迹不很明显,但是还是会让人倒胃口。
他站在那里,问,“他是你的兄长?”
闵长清回道,“是的,这是我的胞兄,闵恩思。”他现在连闵湘名字里的湘字也不能提的,他不知道欧阳徽居然是吴湘的故人,不过此时想来也很正常,当时欧阳徽随着友人来这里消磨时光,一眼看到他,就叫了他过去说话,虽然知道他只是里面的教琴师傅,并不待客,也总在下午来找他,说只是喜欢听他弹琴,但是每次却总是一个人静静看着他的脸,他这样,大约是看自己和吴湘长得一些相似吧。
欧阳徽的目光依然盯着闵湘,道,“你也会弹琴么?”
闵长清正好回答,闵湘已经自己说道,“不会,不知道大人有什么事。”
欧阳徽伸手抓住了他的手,闵湘不自主颤了一下,欧阳徽在闵湘的手指上没有看到琴茧,这才把他的手放开了,闵湘已经有七年没有再摸过琴,自然不会有琴茧,欧阳徽却不会知道这些,他只是又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外面两个仆役听到这些,只觉得欧阳徽的一举一动都透着怪异,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慢慢地又退开了,欧阳徽家里位高权重,他也在朝廷任职,还受皇帝的喜欢,这间温华园虽然也是背景qiáng硬,但是也丝毫不敢得罪他,自然是要把他当成最上宾对待。
不仅如此,欧阳徽不像别的公子哥,喜好鲜衣美服,喜好漂亮姑娘和美酒,喜好玩乐,他每次都是面无表qíng,话也少,带着满身威严,不由就威慑力十足,比有时候他们暗地里接待的四五十岁的朝中大人还让人忌惮,仆役们和姑娘们也不敢在他面前讨好,因为讨不好,觉得该避开的时候,只会赶紧避开。
闵湘已经退开了一步,冷淡的眼神毫不避讳地看着欧阳徽,并无躲闪,这样也可以让人免除对他的怀疑,闵湘回答道,“小时候顽皮,从山上摔下来,在石头上擦伤了,后来一直没有好。不知道大人问这个有什么指教。”
欧阳徽似乎很是失望,道,“区区贱民,倒是伶牙俐齿,又凶巴巴的,我能对你脸上的伤有什么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