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屋里闭目凝神,观外物,能看见青玉案的纹路,庭中广玉兰簌簌而落的残瓣,波光粼粼的秋湖,能看到万千广厦,车水马龙的叶城。
反诸己身,能看到心脏的跳动,真元的运转和血液流动。
并不是用眼睛。
眼睛看见的,未必是真实。
他用神魂去看,是故无所遮蔽。
他感受到经脉里的真元滂湃,滚滚而过,就像大江大河要开山劈石,还带着刻骨的寒意。生平第一次,这种寒意没有带来痛苦,反而给予他清凉舒畅之感。
他引导它们,引导真元汇入幽府,就像万千河流终归大海。
一瞬间,竟生出天地与自身相融的错觉。
然而浩瀚的大海,又岂是终点?
这是殷璧越闭门的第四日。
院中的气温已降至秋日,石板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广玉兰耐不住寒气侵蚀,落了满地。
寒风一chuī,像是千堆雪làng拍岸。
洛明川立在树下,表qíng沉稳,“坐照自观,师弟要破障了。”
段崇轩郑重道,“可惜我现在有场比试要去,四师兄这里就拜托你了。”
洛明川点点头,目光坚定。
然而衣袖下拳头紧握,手心已满是冷汗。
他知道师弟破障已到了关键时刻,容不得一点闪失。
沧涯山弟子多半已在擂台下观战,秋湖边没有人练剑,各个院子里没有人声,一片空dàng寂寥。
段崇轩离开之后,临湖最近的院里只剩洛明川一人。
不止有秋霜与落花,洛明川的广袖也在风中微微摆动。
夏日的热làngchuī到这里,登时成了秋风萧瑟。
寒意愈来愈重,甚至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浮游其间,是寒水剑的剑意开始外溢。
洛明川心中一沉,师弟在用剑?
难道是破障中遇到了桎梏?
殷璧越眉峰微蹙。
幽府是大海,但不是终点。
破障破的是心障,自当要见本心。
于是他的神识飘在了海上,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身体里的这片海。
他知道每一个修行者,在突破凝神境之后,都会拥有自己的‘海’。全身的真元储存在这里,流向每一条经脉,循环往复一周天,再汇入大海。
生命不息,则海不枯竭。而只有破障的时候,这片海才能被‘看见’。
这时他的海上白雾茫茫,遮天蔽日。他想看清一切,却无能为力,仿佛他不是海的主人。
他没有经过痛苦艰难的练气、伐髓、和凝神。
他不知道剑圣为什么收自己为徒,先生为什么要杀洛明川,甚至是……最初他为什么想做反派?
困惑太多,不解太多。
心障不破,所以迷雾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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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天气闷热至极,整个叶城像是个偌大的蒸笼,蒸的人喘不过气。
忽而天色yīn下来,风从四面八方而来,铺天卷地。卷起小楼上的酒招与灯笼,卷起院里人家晾在竹竿上的薄衣,卷起城南秋湖外十里烟糙飞靡。
不知谁推开窗子,喊了一声,“要落雨啦!——回家关窗户收衣服啦!”
话音刚落,远方旷野传来惊雷炸响!方才喧嚣的长街,顷刻空dàng一片。
南陆夏天的雨,就是这样迅疾如游龙。惊雷不绝,豆大的雨点狠狠砸下来,激起尘埃飞舞。雨幕很快接连成片,将整个叶城尽数笼在潇潇风雨中。
以狂风雷电为势,下出洗刷天地的凄厉。
隔着如帘的雨幕,擂台上双方见礼。
台下的弟子们身上流转着薄薄的真元,将雨水隔绝。
至于东边的看台,连地也没有湿。
台上的段崇轩揖手为礼,“请赐教。”
徐光却问道,“我听说燃符是取天火而制,雨水不侵,这是真的么?”
段崇轩怔了一下,他以为对方是单纯好奇,于是他诚恳答道,“是的。”
徐光直接回头对执事弟子高喊,“我认输!——”
段崇轩彻底怔了,因为……他根本没想过用符纸。
徐光下台之后,对他身边的濂涧弟子说,“反正我通过第一轮已经是侥幸了,对上这种不知道有多少符的,还是让给青麓剑派那些视荣誉为生命的去打。”
那位弟子露出了同qíng的目光,“其实,就算打完你赢了,师姐们能放过你?”
徐光看看两眼放光望着擂台的师姐师妹们,认真想了想,觉得有理。
段崇轩对着台下一拱手,转身就往秋湖赶。
大雨落在秋湖,激起千层涟漪,成群的青红鲤鱼浮上来。湖边院落群的灰瓦屋顶上水雾迷茫,像笼着一层青烟。
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连成珠串,打在屋前的石阶上。落进此院,就成了肃杀的秋雨。
秋风秋雨愁煞人。
然而此时,煞人的却不是秋雨,而是雨帘后透出的杀意。
洛明川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他平日很少拿剑,这番动作做下来却流畅自然。
他目光定在对面的屋檐上,那里立着一个人,青衣长剑,神色是令人心悸的漠然。
风雨避退,不能近他身前三尺。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来的,似乎只是一眨眼间,他就凭空出现在那里。
殷璧越从前在院中布下的阵法,四处传来阵旗的撕裂声,混在风声雨声中,格外凄厉刺耳。
一道寂灭与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个小院。
如果没有杀过千百个人,不可能有这样凝实的杀意。
洛明川看见了他的道袍和剑,也认出了这个人,郑渭。
于是他不再拿剑。
因为他刺向郑渭的剑,不可能比站在屋檐上的郑渭,刺向屋里人更快。
屋里只有正在破障的师弟。
郑渭成名那年,还没有‘抱朴七子’的说法。甚至抱朴七子中的两个还没出生。
不同于以修为境界或是与人比斗成名,郑渭是以杀人成名。
以至于很多人生出共识,郑渭的爱好不是修行练剑,而是杀人。
檐上立着的人,目光渺远,似是在看湖看雨。
因为在他眼里,无论是破障境的洛明川,还是屋里正在破障殷璧越,甚至是院墙外步履维艰的段崇轩,都像蜉蝣蝼蚁,随时可以杀死。是不值得看的。
不如看看湖水,看看风雨。
段崇轩未走近秋湖时,就感受到了寂灭如海的杀意。
他开始向小院拔足飞奔,穿过重重雨幕,溅起无数水泊,却在院墙外被阻。
无形的劲气封闭了这里,他想再进一步,却抬不起腿,身上就像压着一座大山。
毫不犹豫的,他撑起了一把纸伞。
此时撑伞,自然不是为了避雨。
大山变成了重逾千斤的巨石,段崇轩在伞下蹒跚前行。
他猜到了屋檐上是谁,别说以他如今凝神境的修为,就是随便一个小乘初境来了,都恨不得避退三尺。
但他不能退,因为他师兄还在里面。
段崇轩想拿剑,摸进袖里的手却落了个空。他生平第一次悔恨自己修行不勤奋。
因为他发现,郑渭当前,竟是拿什么剑都没用。
于是他单手持伞,另一只手举起了一只箭矢。
但他心里清楚,以他如今的修为,这只箭可以穿透眼前的围墙与劲气屏障,却不一定能近那人身前。
直到此刻,他终于认同了他爹说的话,“神兵虽好,也得有命使。”
大雨愈疾,雷声响彻旷野。
屋里已如无我无人境的殷璧越,感受不到风雨,却能感受到杀意。如一根钢针,刺破屋顶,锋锐无匹,准确的落在他背后。
锋芒在背,却无路可退。
不止是他,广玉兰下,院墙外,同样在漫天风雨中,无路可退。
屋檐上的人,认出了段崇轩手中的那把伞和那只箭,眉峰微挑,眼底依旧不起涟漪。
他并不觉得此时敢拿箭是一种勇敢,相反,他认为这是愚蠢。
蜉蝣蝼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总归枉然。
洛明川不再拿剑,但是他看着郑渭。
瞳孔的颜色,从温润的琥珀慢慢变成沉如深渊的黑,奇异却自然。
如果殷璧越在这里,便会认出这是迦兰瞳术。
目光,总能比剑快。
殷璧越知道,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放弃破障。
可他不想这样。
他不想理会明里暗里的谜局,不想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甚至不想在乎那道锋芒在背的杀意。
他只想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下去。他想拥有力量。
于是他拔剑直斩!
迷雾不散,凭何破障?
既然看不破,便要斩破!
他仍坐在蒲团上闭目,然而在那片海上,倚湖剑已怆然出鞘!
同一时刻,洛明川和段崇轩感到屋里气息bào涨,寒水剑意滂湃而出。
千钧一发,破障只剩一步。
如果檐上的人要出手,此时就是最好的时刻!
洛明川的瞳色已完全变为暗沉的黑,段崇轩箭矢上的真元也已满溢。
然而须臾之间,天地风雨寂静一瞬。
檐上的人影,向城南看了一眼,微微蹙眉,接着竟凭空消失在雨幕中。
寂灭寒冷的杀意,也如大海退cháo般散去,毫无踪迹。
他站过的屋瓦,迅速被雨水打湿。
整间院子,像是除了风雨,什么也没来过。
洛明川紧绷的jīng神蓦然松懈,踉跄两步才站稳。
直面小乘境铺天盖地的威压而不后退,在许多人看来,已是不可思议的事。
院墙外的段崇轩长舒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坐在泥水里。
纸伞颓然扔在一边。额发全被汗水和雨水打湿。
郑渭看似来的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那是因为以他们如今的境界,尚无法理解小乘以上的jiāo锋。
洛明川敢松懈下来,是因为他注意到,郑渭走时,向城主府的方向望了一眼。
殷璧越的剑已经斩在了海上。
一往无前的剑锋刺破迷雾!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须臾之间,清光万里!
他的身体变的畅快而轻盈,大风忽起,天地灵气汇聚而来,随着吐纳化成真元,汩汩汇入大海之中。那片广阔无垠的海泛起欢欣的波làng,足足扩张了一倍有余。
他沉静的引导着每一寸经脉中真元的流动,直到河清海晏。
夏日骤雨最是匆忙。从雨势开始减弱到完全停歇,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沉云开,晚晴照。
西天透出漫天清光,jiāo织着水雾与烟霞洒向人间。
叶城里渐渐热闹起来,小贩的吆喝声再度响起,孩子们在青砖上踩水,人们搬了圆凳坐在街边,享受着久违的清凉。
重明山下的折花会结束了一天的比斗,各门派弟子开始零零散散的向城中走。感叹这场及时雨,洗去了接连半月的酷热暑气。
秋湖边,殷璧越推门而出。
洛明川站在树下,脚边积着浅泊,衣袍下摆染了点点寒霜。然而笑意温暖,如chūn风十里。
段崇轩正坐在树下喘气,见他出来,也笑起来,
“恭喜四师兄破障。”
第34章 忧患
恭喜完了,自然不能报喜不报忧。
于是不需要多言,三人很有默契的开始谈论忧患。
段崇轩沉吟道,“郑渭来过,但又走了……我猜测,是城主府的那位出手了。”
洛明川道,“没错,是叶城主。”
殷璧越蹙眉,“郑渭此行,仅是因为我胜了何来?”
这是没道理的事。
折花会输赢自负是默认的规矩,同门里修为高的或许会来观战,表示鼓励,但从没有事后报复的先例。
段崇轩道,“师父曾在灞河边上杀了五位抱朴宗长老,其中就有郑渭的师父。”
这件事qíng殷璧越知道,但同样没道理。
因为抱朴宗已经忍了很多年,为何选择此时发作。
段崇轩的下一句话,让气氛变得沉默,
“东陆传来消息,半月前,有人见师父进了陨星渊。我是三天前才知道的,那时师兄你正在闭关破障,所以没有告诉你。但我已传信回了兮华峰。”
陨星渊是一个光也照不进去的地方。
天劫时期,天流火,地裂渊。千年以后,天劫过去,无数深渊重新愈合,只有一个越扩越大,长度横贯半个东陆。没有人知道它有多深,因为没有人出来过。因而得名‘陨星’。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没想到抱朴宗得到消息的速度也这么快,反应也快到极致……我想,他们是觉得师父出不来了。”
殷璧越心qíng沉重起来。
他不知道剑圣去陨星渊做什么,多年不回峰的游历又是因为什么。但是他莫名的相信,剑圣做事,总有道理。
师父,很有可能在做一件大事。
但如果剑圣不在了,抱朴宗那位亚圣就是天下最qiáng者。沧涯山,是没有亚圣的。
掌门虽是大乘境,但论起战力,尚不如半步大乘的君煜。
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如果最坏的猜想成为现实,面对危险的不止是他们,还有沧涯山。
三个人都明白,郑渭的来临不过是一个试探。
如果剑圣真的一直不出现,那极有可能是因为来不了。
这个消息会很快传出去,剑圣和沧涯山明里暗里的敌人们都会知道,无数的危机将接踵而至。
殷璧越知道,首先面对危机的一定是自己。
兮华峰五个人,除去话唠,就数他修为境界最低。而许多人都知道段崇轩是掌院先生写信送进兮华峰的,自然默认他或许是先生的亲族。剑圣即使不在了,学府却一直在,府里的先生也在。
抱朴宗的亚圣不会直接出手,因为亚圣以上,就已进入圣者境界,有天道约束,做事顾及因果。
只有剑圣行事一向肆意无忌,于是不敬天道的名声在暗地里流传。
这样的人,有多少人狂热的崇拜他,敬畏他,就有多少人在心里恨不得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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