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之前洛明川对他说的。
于是他将折扇放入广袖,拿出了一把剑,“请。”
话音刚落,他身影高高跃起。
一道剑光飞掠过十余丈的距离,伴着刺破空气的高昂剑啸,直取程天羽面门。
快而迅疾,却丝毫没有凌厉的锋芒,就像九天之上,落下一片飞羽。
轻盈之中,暗藏杀机!
台下响起不可置信的惊呼,“羽衣剑诀?!”
“他怎么会这种剑?”
没人能想到,段崇轩一出手居然是对方最拿手的剑招。
程天羽神qíng微凛,却不惊讶。
不待飞羽落身,他持剑跃起,竟以剑尖为中心,形成了一道圆弧的屏障。
半空中,两剑怆然相遇,清鸣响彻四野,震dàng不绝!
两道真元屏障对撞冲击,qiáng劲的气流chuī散晨雾,chuī的他们衣袍猎猎飞扬。
“如果对方先使出羽衣剑,不要慌。那不是真正的羽衣剑,是洛明川和殷璧越教给他的简化版,空有其形,不得真义。”
“直接与他比拼真元,他虽与你境界相似,但真元数量与凝实度,绝不如你!”
程天羽握剑的手很稳,他想,师兄真是了不起,早就猜到了。
两把剑相遇之后分开,转瞬又相击数十次。
清鸣相连,如疾风骤雨!
星火四溅,飞she而出,落在擂台上,竟划出道道刻痕。
隔着十余丈的jiāo战擂台,重重叠叠的人海,殷璧越的目光落在青麓剑派方向。
他知道,宋棠与钟山,已经想到了他和洛明川的第一步打算,并教给了程天羽破解之法。
真元的冲击仍在继续,两把剑锋芒相对,不相上下。
飞羽剑明若秋湖,可鉴日月,它曾是一位亚圣年轻时的佩剑,自然是当世神兵。
但段崇轩手中的剑,剑身漆黑,如同在锻造时被烈火灼伤,哑然无光。
竟然也能在这场真元对冲里不落下风,着实出乎意料。
“我原还以为他是灵修……没想到他真的用剑。”
“他拿的是什么剑?!竟能与飞羽争锋?!”
这把剑,台下众多弟子认不出来。
但是看台上的长老神qíng微肃。
城主府里有人眉峰微挑,“烽火?”
“真元比拼到最后,你赢不过程天羽,但你还是要与他比,因为下一剑,你要先起势,抢到先机!”
段崇轩记得四师兄这句话。
于是当两剑再次相遇时,他的身影消失在半空之中。
飞羽剑落空,海cháo般的滂湃真元击在石台上,石屑与烟尘骤起。
茫茫飞烟中没有人影。
“好快!”
“难道又是踏山河?”
程天羽却剑势走向不变,一往无前的斩去。
剑身过处,金光凛凛,犹如万道飞羽狂舞!
“‘踏山河’绝非一朝一夕能学会的身法,如果他使出来,同样是简化版。”
他相信师兄不会错,所以对手一定还在原来的方位。
段崇轩自他剑尖所指处显出身形,但手中剑势已成。
他沉腕横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直直的长线。
晨雾仿佛被这一剑牵引,尽数聚在他剑下。
沧涯山弟子们激动喊道,
“雾起沧涯!”
这一剑是沧涯剑法中的起手式,每个武修弟子入门时,练的第一式。
殷璧越曾说,“要抢到先机,就要先出最qiáng的剑,在对方使出‘华阁飞羽’之前。”
段崇轩神qíng苦涩,“最qiáng的剑,我现在使不出。”
洛明川道,“那就用你练得最多的剑。”
第36章 jiāo锋(二)
练得最多的剑。
于是段崇轩选了‘雾起沧涯’。
万道飞羽被雾气遮盖,金光失色。
段崇轩剑势再去,沧涯山弟子们的呼声接连响起,
“云沉西岫!”
“风dàng中川!”
以往从没人将这两招连在一起,但现在段崇轩使出,竟然有种天辅相成的顺畅自然。
程天羽已被对方剑势bī的退了十余步,眼看就要退下擂台!
突然他手腕横翻,万道金光散去。
飞羽剑在黑色长剑的剑锋上拖曳而过,溅起无数星火。
青麓剑派方位响起一阵喧腾,
“青麓晚照!”
“浔江暮烟!”
看台上有长老赞道,“妙哉!”
确实是妙。
这场战斗进行到现在,每个人都觉得极妙。
段崇轩手中的剑很妙,程天羽不满弱冠就展露出的剑道天赋很妙。
更妙的是,用‘雾气沧涯’破‘金羽重光’,用‘青麓晚照’对‘风dàng中川’。
如果不是今天对战双方使出来,没有人想到如此平凡无奇的剑招相连,能有这样的威力。
宋棠神色凝重起来。
对战进行到现在,他们猜到了对方的每一步,对方也对他们的反应了然于心。
这场战斗的对战双方,从一开始,就不止是段崇轩和程天羽两个人。
还是殷璧越和洛明川,与宋棠和钟山的第一次jiāo锋!
更凝重的是洛明川。
因为段崇轩那三招相连,确实破了‘金羽重光’,将程天羽bī的一退再退,但没有彻底击败对方。
而程天羽已在两招之后,转危为安。
所有的推算和演练已经走到尽头。
段崇轩脑海中浮现出洛明川说过的话,
“如果这一剑使完,你依然没有取胜,那么剩下的事qíng只能靠你自己。”
现在他的剑招已尽数被对方所破。
东方天空,朝霞未散,湛湛清光洒向人间。
程天羽双手持剑,右脚向前踏出一步,神色肃穆。
微风拂动他的衣摆,拂过他手中的长剑。
分明是稚弱的少年,却生出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他举剑起势,天边朝霞的fèng隙间隐有剑意流泻,清光如飞落的片片白羽。
很多人感受到这种变化,不得不感叹自己年岁虚长,修行却远不如对方。
“竟然真的是‘华阁飞羽’!”
“他真学会了这一剑!”
当飞羽落下,段崇轩也要落败。
但没有人笑他,因为这场战斗的失败,不是他弱,而是程天羽qiáng到突破常规。
即使少年成名如宋棠,也没能在凝神境就能使出羽衣诀中最qiáng大的‘华阁飞羽’。
直到这一刻,人们终于确认,青麓剑派的亚圣将‘飞羽剑’jiāo给这个孩子,是因为他确实值得。
众人感悟再多,也没有直面这一剑的段崇轩多。
段崇轩看着远处雾里的山峦,看着天边的朝霞,看着清光与飞羽。
觉得自己真是白比这小子多吃了几年饭。
剑气已近,刺的他脸颊生疼。
千钧一发,他想起的却不再是师兄们的演招或推测,而是他爹说过的话,“有些时候,刀锋入骨,明知一败,你也得先去试试。输不输,死不死,总得试完才知道。”
这是他人生第二次觉得他爹说的有道理。
他想试试。
殷璧越第一个注意到,段崇轩握剑的姿势变了。
他握在剑柄的手掌,向前移了半寸。
于是他握的不再是一把剑,而是一柄长枪。
他闭上了眼睛。
台下众人神色讶异,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难道是被华阁飞羽bī疯了不成?
闭眼就看不到近在眉睫的剑锋了么?
殷璧越微微蹙眉。
之前段崇轩说的是,‘使不出最qiáng的一剑’。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最qiáng的一剑。
他隐隐猜到他现在想做什么。
但他最担心的不是他现在依然使不出这一剑,而是勉力而行,剑势反噬,伤及己身。
段崇轩闭上眼睛,顺着记忆中的轨迹,挽了个枪花。
他的姿势看上去很古怪,但场间静默下来。
因为万道飞羽轻震,隐有避退之意。
段崇轩睁开眼,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
他像是战甲披身,就要决战杀场。
长枪直刺!
被无数飞羽割裂的空气,又划出长长的缺口!
呼啸的剑鸣,凄厉刺耳!
犹如铁骑铮铮,千军万马踏破山河而来!
段崇轩之前没有用这一剑,不是为了留手。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使出这一剑。
但是现在,他使出来了。
烽火láng烟,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帝王威仪与龙虎之气象尽在这一枪之中!
惊叹乍起!
看台上,那位长老终于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烽火!”
宋棠看着场间,心中一沉。
他知道,最坏的qíng况已经发生了——对方临阵突破。
师弟毕竟还太小。
他从不怕小师弟输,他只怕师弟学不会退。
师门的夙愿,飞羽剑的盛名,甚至是师尊的厚望,都是负累,足以压垮稚弱的肩膀。
在这样压力下成长起来的小师弟,万事以门派荣誉为先,宁肯在对手剑下重伤,也不会后退。
程天羽站在擂台上,好似面对千军万马。
他知道自己剑势已弱,而对方剑意正炽。这已经能预见结局。
但他神qíng凛然,看不到一丝惧意。
眼看就要与对方的剑锋直直对上。
出乎意料的,程天羽横剑疾退!
飞羽剑的剑势直转,为他从千军万马中斩出后路!
因为最后一刻,他莫名想起钟师兄说的话,
“比起向前,有时候后退更需要智慧和勇气。”
程天羽退了出来。以剑撑地,艰难站着。
原来能在这样的剑势中全身而退,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真元和心神。
可想而知,刚才他若不退,会受怎样的重伤。
剑啸戛然而止,剑势尽时如鸣金收兵。
石台上裂开一道fèng隙。
段崇轩抹掉嘴角溢出的血线,“承让了。”
台下有惊呼响起。
许多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开始发出惊叹。
“你知道那是什么剑?”
“不知道,从未见过……”
“我看倒像一种枪法。”
谁都听得出‘承让’是一句客气话,但程天羽很认真的回道,“没有让。是我输了。”
他收剑回鞘,走下擂台,宋棠和钟山已在台下等着扶他。
他低下头,神qíng沮丧,“师兄,我输了。”
钟山却说,“不,你做的很好。”
宋棠笑着拍拍他的头,补充道,“没有被对手激怒自乱阵脚,也没有qiáng撑不退,你胜过了自己。”
于是程天羽也笑起来。
青麓剑派的弟子听见,纷纷上来恭喜他们的小师弟。
洛明川和殷璧越将段崇轩扶下来。
他虽然赢了,但最后一剑太过锋锐,隐有反噬之兆。
段崇轩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笑出了一嘴血沫子。
沧涯山弟子们跟着他笑起来,濂涧宗的女修红着脸递上手帕。
微风摇乱榆树的影子。夏日里晴光正好。
像是这些正值青chūn光景的年轻人们。
在他们未来波澜起伏的人生中,折花会终会变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他们都会记得。
曾于重明山下一战,那场战斗没有失败者。
第37章 夜饮
段崇轩与程天羽的战斗,无论是观赏xing还是参考价值,都达到了这次折花会到目前为止的最高水平。
更适合作为说书素材,丰富叶城百姓文娱生活。
程天羽年少成名,拿着青麓剑派亚圣的佩剑行走天下。
段崇轩名义上是剑圣的弟子,但更多被人认同为掌院先生的亲族。
圣人们的闲话不能乱说,但这些年轻天才的故事却是很有趣的谈资。
也有人注意到,这场战斗背后另外四个人的影子。
于是这更像一场青麓剑派与沧涯山的jiāo锋。
不管外面传成什么样子,这天夜里,故事的主人公们坐在屋顶上,就着叶城的月色下酒。
段崇轩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畅快的一天。
畅快到难以言表,当浮一大白。
于是他买来三个酒碗,三大坛‘醉留仙’。
殷璧越是不会喝酒的,确切的说,他从没喝过。
但是今天他同样开怀,也向往起三师兄‘落魄江湖载酒行’的豪qíng。
洛明川坐在他旁边,纵然拿着粗瓷大酒碗,也坐姿端正,衣袍不乱,全然是君子端方的气度——如果能忽略他泛起薄红的耳根的话。
太近了,近到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感受到微凉的体温。
这让他想起那天小巷,师弟一路扶他回秋湖。
所幸有段崇轩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让尴尬不至于太明显。
段崇轩已经躺在了房顶上,抱着酒坛,翘着腿。
他似乎沉醉在月色中,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
“烽火láng烟,我居然就使出来了,我怎么就使出来了……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行的。真不愧是我爹的儿子啊,还真是亲生的啊……我好崇拜我自己……爹啊,我好想你……”
殷璧越觉得他真是丢人。
多大的人了,喝醉了还叫爹。
这副模样要是让叶城的姑娘们看见,早就不用担忧出行问题了。
洛明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段崇轩突然站起来,走到飞檐上。
夜风chuī得他衣带起舞,袖袍翻飞,像是要乘风归去一般。
他对着月亮,居然口齿清楚,音调正确的唱起来,
“临浚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于时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沉吟齐章,殷勤陈篇……”
就在殷璧越以为他酒醒了的时候,他从房檐上栽了下去。
片刻之后,含混的声音传来,“我没事——”
然后就是他开房门,关房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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