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璧越依然不明白,在他看来,自己这便宜师父当是世上第一恣意潇洒的人,“什么是不愿放手?”
卫惊风想了想,决定举个例子,
“老夫年轻时,无论是拿伞、拿酒、拿银子、都要空出一个手,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殷璧越想了想,
“空一只手,方便随时拿剑。”
卫惊风满意的笑了,“对了!要是没有一只能随时拿剑的手,我心里就空落落的,浑身难受!”
他目光落在夜雨淅沥的江上,像是落在遥远的过去,语调也慢下来,“我第一次见你大师兄的时候,那夜雪真大啊,斗大的雪花铺天盖地……你大师兄又走不稳,我一只手拿伞,一只手拉着他。我又没有第三只手,这还怎么拿剑呢?”
“可我半点不自在也没有,只觉得拉着他,打好伞就够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就是不愿放手了。”
第56章 深山藏古刹。
殷璧越有意克制之下,这场酒喝的很清醒。避免了醉后胡言乱语的尴尬。
第二日清晨两人出发,晨光熹微之中,殷璧越最后看了一眼叶城的城门。
黑砖城墙,青铜大门,巍峨壮阔。
他想,说不定多少年后机缘巧合,还有旧地重游的时刻。
从叶城到兴善寺,横穿缇香山脉比走南陆官道近很多。
因着前两日魔修的事qíng太过轰动,叶城外二十里,缇香山脚下的村庄格外安静,各户封门落锁,路上空dàngdàng的,只有袅袅炊烟。
殷璧越和洛明川进了山。今年南陆入秋以来,风雨连绵。山里泥土松软cháo湿,林间枝叶遮天蔽日。
没有夏时明亮的日光,只剩弥漫的氤氲雾气。如果不是修行者,几乎看不清三尺之外。
两人走在崎岖的山道上,步伐不疾不徐,然而两边山景却飞速疾退。此时他们的修为比过盘龙岭时高上许多,纵然闲庭信步一般,也能缩地成寸,日行百里。
到了暮时,绵延不绝的缇香山脉已走到一半。
天光渐暗,洛明川停下来,“在山里先歇息一夜,明早再走吧。”
殷璧越自然没有异议。
按照平日的作息规律,夜间更习惯打坐调息,或是冥想修行。
缇香山山势并不险峻,反倒有几分秀美幽僻,天然形成的dòngxué也很是好找。
月影初现,却被jiāo错的枝桠隔绝,只有淡淡的银光流泻下来,照亮dòng边一小片山岩。
云靴踩在湿润松软的泥土上,却突然停住了。
殷璧越回头看去,洛明川神色平静,只是拉住了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于是他放出神识,飘向dòng内,然而一片漆黑之中,什么也没有。
这下殷璧越骤然警惕起来。
一个山里的dòngxué,或许有蛛网,有藤蔓,有昆虫,甚至有猛shòu,唯独不该什么也没有。
除非里面有人。
如果同为过路的修行者,此处已有主,他们自当另辟一地。
但是洛明川感受到了魔息。
因为神魂有异,殷璧越的神识是远超自身境界的qiáng大,因而此时沉下心来,也感受到了。
确实是魔息。却不同于在秋湖边见过的yīn冷,这缕魔息更为bàonüè躁动,还掺有浓烈的血腥气。
道门修士与魔修百万年积怨,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今日走到这里的即使不是沧涯首徒和剑圣弟子,只是普通的修行者,若有一战之力,也不会袖手旁观。
殷璧越的右手下意识握上剑柄。
洛明川却止住了他。
然后传音道,“里面只有一个魔修,境界尚不如我,师弟且留在dòng外,不要进来。”
殷璧越不再拔剑,决定按师兄的方法做。
自己冒然出手,也许反倒会拖师兄的后腿。
洛明川见他点头,向dòng内踏出一步,身影消失在原地。
殷璧越离他极近,却一丝真元波动也没有感受到。
此时他的神识向dòng内飘散,能感受到dòngxué深处溢出的魔息,却感受不到洛明川的存在。
洛明川在周身布了一层‘障’。
他的迦兰瞳术已修炼到第三层。不止能看破他人法门,也能让自己不被看破。
此时他展露出的境界不过凝神期,步伐凌乱,气息不稳,就像一个匆忙赶了一天路,来dòng里歇脚过夜的普通修行者。疲惫而疏于防备。
黑暗的山dòng,月色照不进来。
dòngxué深处传来水滴打在岩上的声音,一声声格外清晰,回音不绝。
魔修修炼的功法,有些需要煞气,有些需要鲜活的血ròu,有些需要腐尸与枯骨。
黑暗就是最天然的遮蔽,无边无际的魔息,如海cháo一般涌来。
洛明川站在dòng内,似是毫无所觉。只是面露疑惑之色,扶住了粗粝cháo湿的岩壁。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凝神境,此时已经提不起一丝一毫的真元了。
或许是因为来者的境界低,那魔修没有过于谨慎。
在魔息中掩盖下,黑袍里的一只手臂猛然伸出,五指如铁钩,直直向他脖颈抓去!
只听得飒然风声,洛明川在最后关头,竟然侧身避开的了这一击!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洛明川腰间沉舟怆然出鞘!
“铮——”
对方在感应到危机的瞬间毫不犹豫的抽身疾退!
只是洛明川一剑太出乎意料,蓄势已久,小乘境的威势当头压下,完全封住了他所有退路!
银色的剑锋之下,那人猛然抬手,却不向洛明川去,而是拍向自己前胸!
他被这一掌打的像狂风中的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去,狠狠撞在dòng壁上!
“轰——”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山dòng都摇晃起来。
那自杀似的一掌令他受了很重的伤,胸腔的肋骨都折断了两根。但也给了他无以伦比的速度,从洛明川的剑势下退了出来!
两者相较,这已经是最轻的伤害了。
洛明川神qíng微讶,想不到对方有这种壮士断腕的决心,对自己下手都毫不迟疑。
只有经历过无数场生死之战,才能形成这种很可怕的战斗直觉。
但他没有丝毫停顿,就要再次出剑!
正在这时,dòng口一道剑光袭来,如闪电劈开夜空,瞬间照亮整个山dòng。
也照亮持剑的白发少年冷峻的眉峰。
殷璧越方才感受到澎湃的魔息,心就高高悬起。又听到dòng中轰鸣,见半个山壁都抖动起来,心神一震,未经思索就拔剑冲进了山dòng。
洛明川余光扫见殷璧越进来,剑锋下意识的缓了一息。但就是这一息的间隔,已经足够让战斗直觉敏锐的对手消失在原地。
四周已被魔息尽数侵染,天地灵气被阻隔在外。殷璧越受境界限制,真元运行滞涩,剑势施展不开。
方才一剑落空,不待再起势,便猛然感觉后背一痛,如利刃入骨!
回身是来不及,殷璧越反手一剑向后刺去,却只见眼前白影一晃而逝,自己就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推了出去。
直直退到dòng口才勉力停下。
才惊觉根本没有什么利刃,不过是凝实的杀意。
定睛一看,洛明川站在他方才的位置。
沉舟透过那人的心脉,将人钉在地上。
浓稠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山dòng。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从殷璧越进来到魔修倒下,不过须臾,便尘埃落定。
殷璧越走上前,看见黑袍下乌黑的血迹大片大片的溢出来,而青白的面孔还停留在狰狞扭曲的表qíng上。
洛明川将剑抽出来,血花飞溅,他的手很稳,面上神色淡淡。
尸体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塌陷枯萎,转眼成了一具白骨,乌黑的血水渗进土里,再无踪迹。
“师兄……”
洛明川转头,就见殷璧越怔在原地看着他,目光空茫,神色落寞。
他心中一惊,莫非是吓到师弟了?
殷璧越垂下眼,目光落在洛明川持剑的右臂,那里有一道细微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还有黑色的魔息,丝丝缕缕的萦绕着。
他说,“师兄,你受伤了。”
洛明川放下心来,笑了笑,“皮ròu伤,没事的。”
他真元运行了一周天,魔息已经散去,伤口完全愈合。只有白袍上被浸出了一小块血色。在漆黑的夜色里若是不注意,根本不会发现。
殷璧越抿着嘴没有说话。
如果不是自己最后没有章法的冲进来,洛明川也不会因为分神看顾他而受伤。
“好了,我们走吧。”
殷璧越任由洛明川拉起他的手腕,一直走出山dòng。
循着水声,信步走到一条小溪边。
银色的月光下,潺潺的溪水流过山石,银屑般的水珠溅在溪边的青苔上。
洛明川开始洗剑,一边笑道,
“师弟,你做的很好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做不到这么好。”
殷璧越依然没有说话。
他知道师兄是在宽慰自己。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就像每本X点文里,跟在主角身后蹭经验傻X队友,最后还要连累主角受伤。
他再次迫切的渴望变qiáng,就像从学府回来的那天夜晚,也是这般清冽的月光下,他想要掌握自己的人生。
qiáng大到至少洛明川与人对战时,自己可以留在旁边,而不是在看不到战局的地方担心。更进一步,可以并肩作战,而不是成为他的软肋。
洛明川第一次看见这样沉闷的师弟。
以往虽然师弟话不多,但是相处日久,他已经可以感知他的qíng绪。
师弟为他担心,这让洛明川心中如暖流淌过,妥帖温暖。但同样自责起来——如果自己更加qiáng大,qiáng到可以全身而退,不会受伤,师弟便不会难过。
洛明川看着沉思中的殷璧越,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宽慰。
鬼使神差的,他原本撩水洗剑的手抬起来,直接捏上了少年的脸。
触手细腻滑嫩,上好的丝绸都不能比其万分之一。
带着清冷溪水的湿润,像是浸在冰水里的羊脂白玉。
殷璧越蓦然觉得脸上一凉,抬眼震惊的看着洛明川。
他这幅瞪大眼睛的惊讶表qíng,让洛明川直接笑出了声。又捏了两下,才松开手,“师弟,你要是再不高兴,我就要继续捏你的脸了!”
殷璧越立刻捂上了脸。又觉得太扭捏丢人了,急忙把手放下。
一边瞪着眼睛,自以为很严肃端正的说,“师兄!我再过两年就加冠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言下之意是不能在像逗小孩一样捏他的脸了。
洛明川轻咳一声,正色道,“是,师兄知道了。”
他把手背在身后,指腹轻轻摩擦,好像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一样。
但是经过刚才一闹,殷璧越也不再沉闷,重新打起了jīng神。
他方才确实震惊,因为记忆中,洛明川还不曾与人开玩笑,褪去了平日持礼端正的样子,好像……更加真实鲜活了。
但不管是怎样的师兄,都是他的师兄。
而自己也会越来越qiáng,就像师兄一样。
*********
深山藏古刹。
兴善寺作为‘佛门双寺’之一,论起传承与正统佛法,更在皆空寺之上。是天下佛修心向往之的神圣之地。
世间最接近佛的地方。
然而此处不是恢宏的大殿,也不是堂皇的佛光阁,只是一间偏僻的禅房。
古梁朽蚀,昏灯明灭。
案前坐着掐念珠的老僧,形容枯槁,眉目慈悲。
他将纸笺放在跳跃的烛火上,顷刻便成了飞灰,被窗户里灌进来的夜风chuī散,踪迹再难寻。
就如他修佛多年,世事如过眼云烟。
立在他身旁的灰袍僧人yù言又止,“师叔……”
老僧宣了一句佛号,缓缓道,“心有佛理,杀人救人皆是慈悲。掌院先生与无妄大师,也与我做相同的选择。”
年轻的僧人垂下眼,“弟子受教了。”
第57章 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缇香山脉是南北走向,愈往南去,秋林间的景致愈发斑斓。
墨绿与金huáng,jiāo织着血红的枫叶,透过白霜与雾霭,更显得明丽多彩。
两人走到山巅时,目之所及,山下红枫绵延。风过簌簌摇曳,如惊涛拍岸,cháo声阵阵。
洛明川笑道,“过了这座山,就是兴善寺了。”
殷璧越举目远望,遍野红枫之中,依稀可见山腰上碧瓦飞甍的影子。
就像一颗明珠,缀在翻涌燃烧的火海之间。
道魔大战和天劫之后,很多qiáng者陨落,很多宗门在战火中断了传承。现在的大门派,大多是在天劫之后的‘末法时代’才逐渐兴起,发展壮大的。
兴善寺则不同,兴善寺虽然没有亚圣,但传承从未断过。论起佛法正统,更胜有亚圣无妄法师的皆空寺。
殷璧越未曾与佛修打过jiāo道,折花会上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行事低调,沉默少言上。提起‘佛门双寺’,许多人想到的只有慈悲两个字。
洛明川心中想着兴善寺医修妙手,师弟的白发之症或许将有转机,不由放松下来。
寺院依山而建,远望去青灰的屋顶,杏huáng的院墙层层叠叠,绵延一片。
这样大的寺院里,少说也有上千僧人修行。
然而山门并不如何壮阔,与其他大门派相比,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最上端正刻着的‘兴善寺’三个大字,只余轮廓,早看不出最初的笔锋顿挫了。
但就是这般光景萧瑟的石门,却依然保留着‘诸圣时代’的原貌。
三门并立,中间一道殿堂式重檐大门,两边各有一道小门,象征涅槃解脱的三种法门,“空门”、“无相门”、“无作门”,是那时典型的寺院建筑风格。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看到一个门派的历史与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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