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着的人捧起一颗剔透的珠子,“我们安cha在碧宫的探子,随身带着一颗留影珠,死前传回来的最后影像,就是君上。”
纤手遥遥一招,珠子便停在了她指尖。
她把玩着明珠,从帐里起身。柔若无骨身姿,笼着轻薄剔透的玉色纱衣。
她赤足站在光可鉴人的琉璃砖上。
方砖映着她出尘的眉眼。
金璧上的浮雕与明珠,画梁上的宫灯与彩绦,便一齐黯淡下去。
玉展眉突然觉得有些无趣,因为她这样美,这里却没人敢看她。
剑圣踏入荒原时她似有所感。但圣人在上,无论想做些什么,她不能阻,甚至不能问。
现在圣人走了,余世受了重伤,她要出东陆,谁还能拦她呢?
北皇大限将至,学府那位先生也老了。
女子看着珠子笑起来,如三月chūn风chuī起千丝万缕河堤杨柳。
她的声音也像沉醉在chūn风里,“走吧,去见君上。”
“宫主起驾——”
“宫主起驾——”
接连响起的通报一声声传开,从无数宫阁殿宇回响到寂静的雪峰。从明huáng琉璃瓦到崖边青松,其上积雪都被簌簌震落。
********
夜色苍茫,冷月破云而出。
殷璧越坐在一颗大树上,周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有茂密而巨大的树冠遮蔽,身形几不可见。
比起初来东陆的待宰肥羊模样,现在没有哪个打猎者会轻易招惹他。
他极目远望,已能看到荒原的边界。算了算行程,明日就能走出这里,到达最近的村镇。
冷冽而明亮的月光下,他拿出怀里的书。正是掌院先生送他的《邪魅仙长冷俏妃》。
殷璧越原以为这是坊间话本,直到三天前的夜里他开始看第一本书,才发现这是几册手记。
还是真仙意凌霄的手记。
没有功法传承,没有剑招剑式,只有日常生活与修炼,甚至有些琐碎。如果不是年代和大事件都对的上,笔迹也与学府藏书阁那卷凌霄剑残篇相同,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位真仙的生平。
殷璧越最初不可置信,将其中细节与看过的历史典籍对照,发现这几册手记更合乎逻辑推敲。关于‘诸圣时代’‘道魔大战’的一些疑点,也悉数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从未如此接近历史的真相,然而越看越心惊,因为意凌霄叙事的口吻,就像一个穿越者。
“莫长渊二百五,了观不靠谱。明天就要打仗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谁能想到,惊天动地的道魔大战之前,意凌霄会写这样的话。
再后来,笔记愈发潦糙,昭示着记录者心绪不宁。
“我今天看到莫长渊了,他变了,和小时候比,我已经认不出他了……”
“他回不了头了,我杀了他。我不想这样的。”
“这辈子没活好,太糟糕。”
殷璧越合上书,无尽的迷茫涌上来。
笔记描述简略,却莫名很有画面感。殷璧越甚至忍不住想,如果他是意凌霄,要写点什么留下来,也会这么写。
也会起‘邪魅仙长冷俏妃’这种恶趣味又无聊的名字。
但若意凌霄真的是穿越者,那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意凌霄怎么看都像X点文里的主角。
殷璧越缓缓摇头,又觉得这个世界不能以常理度之。
最早他觉得师兄是主角,结果跳下山崖就有前辈传功是骗局,师兄的迦兰瞳术摇身一变,成了反派BOSS的配置。
后来他遇见天下第一的师父,觉得这样潇洒的人生赢家总该是主角,结果师父只身入剑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把书收进怀里。透过重重树影,看着九天之上的明月。
突然想起师兄在沧涯,抬头看的也是同一轮月亮。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天涯共此时’。殷璧越想到这里,就安静下来。
自己来到这里修行,比以往漫长的生命都更真实,更有归属感。世界有没有剧本早已不重要,即使还带着一个‘反派凶神恶煞’光环,也不想再当什么反派。
他只想努力练剑,努力变qiáng,想好好过日子。想不辜负师父的信任,改变星轨和命运。
殷璧越笑起来,又蓦然转头,敛息凝神。
一路的厮杀生活,提高的不仅是他的战斗意识,还有五感和判断力。
那是一队浩浩dàngdàng横穿荒原的人,队伍正中有一座高如宫阁的大辇。
四位大乘境的qiáng者抬着辇,缩地成寸,前行速度虽快,但大辇平稳,不动如山。
他们从北边来,带着冰原上的肃杀冷意。百里荒原在夜色中死一般的沉寂。
殷璧越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并清醒的知道自己胜不过抬辇的任何一人,更遑论帐幔中绰约的人影。
他向北望,隐隐看见那座云雾间的雪峰,孑然孤立,高不可攀。
十二宫中势力最大的金宫就在上面,继承了魔宫分裂之前的根基。
通天雪峰本该冷寂如坟墓。
但事实上,千年过去,没人不知道那里的奢靡与繁华。
‘金宫能满足每个人对渺渺仙境的一切幻象’这种说法即使只在传说中,也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北陆的皇族们固然钟鸣鼎食,但北皇都的百姓亦富足安乐。整座皇城,从宫阁殿宇到寻常街巷,俱是辉煌的盛景。朱门酒ròu臭常有,路边冻死骨却难见。
东陆是另一种极端,雪峰上有仙境,荒原上有炼狱。
有极度匮乏也有极度奢侈,有人劫掠为生,朝不保夕,也有人肆意享乐,纵酒欢歌。
因为王座上的宫主喜奢,所以冰天雪地,也有十丈软红。
殷璧越从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见这位宫主。
即使隔着十余里的荒原,隔着苍茫夜色与大辇上的帐幔,只能依稀看到一个人影,也会觉得美丽至极,也危险至极。
他知道这样境界的qiáng者亲至,荒原上的一糙一木都瞒不过耳目,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所以此刻他只是敛息,看着那队人转眼消失在荒原边界。庆幸他们在赶路。
右手无意识的握上剑柄。
他以为自己进步的速度已经很快,才发现要面对世间屈指可数的绝世qiáng者,还是如蝼蚁糙芥一般低微。
还是不够qiáng大啊。
倚湖剑在夜风中低鸣,似是不甘,又似呼应主人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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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涯弟子们在北陆边陲巡游多日,城镇村庄里再没发现过魔修的踪迹,便改道去浮空海边的岘港。
魔修若要从东陆来,必要渡海。如今往来东陆的商船早已接到沧涯山的消息,尽数停运。多年不用的关检重新启动,不管是哪里来的船,入港时都要接受盘查,经过一道检测魔息的阵法。
洛明川担心阵法年久失修,来到岘港之后有意设法加固,一时没有离开。
因为魔修进入西陆的事qíng,往日喧嚣的港口冷清不少,几艘大船与不远处耸立的灯塔在海风里沉默着。
视野尽头海天相接的细线,几只白色的海鸟低低盘旋。
忽而一点黑色打破蓝与白的寂静,分水破làng,速度快到不可思议。转眼间就靠近海岸十余丈,近到能看清船头立着的人影。
岸边的弟子心中大骇,这么小的船也能渡过汪洋大海,定有qiáng者驾驭。
“不好!是东边来的船!快通知洛师兄!”
“什么人?!”
船离港口尚远,船头的人一跃而起,凌空踏làng,身形几近虚晃。
来者周身笼罩在黑色的斗篷中,只露出消瘦苍白的下颌。虽然没有魔息,但一身的血光杀伐气,几乎能凝成实质,bī的人喘不过气。
五六个沧涯弟子想要拔剑,却发现在这样的威势下,竟然连手指都握不上剑柄。
下一刻,海天之间白色袖袍翻飞,他们骤然放下心来,面露喜色,“洛师兄来了!”
来者已至岸上,停在了洛明川身前。海面骤然风平làng静,仿佛无形的血光戾气都尽数散去。
洛明川轻轻笑起来。
斗篷的兜帽揭下,海风呼啸,黑发与白发jiāo织。
第76章 这事儿还真没地儿说理去。
殷璧越这一路jīng神紧绷到极致,无时无刻都觉得背后要刺来一把偷袭的剑,不曾休息过一瞬。
并非他有意威压外露,而是近来沉浸厮杀,早已习惯,一时忘了收敛。见到洛明川的瞬间,才想到要放松下来。
他不知道,在他觉得自己弱小的时候,旁人看来,已经qiáng大到不可思议。
沧涯弟子们围拢过来,岸边接连响起惊呼,
“竟然是殷师兄!”
“殷师兄入小乘境了!”
“这也太快了吧我不要活了……”
殷璧越不擅jiāo际,便一一点头示意。简洁解释道,“此去东陆除魔,有所突破。”
这样略显冷淡的反应,落在众弟子眼中,只觉得他xingqíng如故,依然是面冷心热。
洛明川不动声色的往前两步,隐隐成回护之势,挡在殷璧越身前。
何嫣芸见状笑道,“殷师兄一路奔波辛苦,就先不打扰他休息了。岘港的防线还没查完,小莲和我一起去吧。”
她虽是对阮小莲说,但落在众人耳中,都回过神来。
“等等,我们也同去……”
“洛师兄陪殷师兄回去休息吧。”
海边的人群顷刻做鸟shòu四散,须臾后只能听到呼啸风声与海làng拍岸。
洛明川微微侧过身,眼底显出浅淡的笑意,“恭喜师弟突破。”
他看上去淡定稳重,与平日没有不同。说的也是无关痛痒的话。
但袖里的双手已然攥紧,所有心神都用来克制翻涌如cháo的心绪。他怕稍一松懈,就要将眼前人拥进怀中,然后融进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殷璧越在东陆走过一遭,气度比起以往的清冷,更多了杀伐的锋锐之意。仿佛连眉眼间的棱角都凌厉几分。
可如今面前只有洛明川一人,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句,多日的防备也蓦然卸下,无边的疲倦和难过就仓皇袭来。几乎是瞬间将他淹没。
“师父去剑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殷璧越声音有点闷。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洛明川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翻涌的心绪尽数化作细密的心疼,他专注的看着眼前人,认真道,“会没事的。我们要相信剑圣。”
同样的安慰换别人来说,对殷璧越而言都是无用。但从洛明川口中说出来,就有着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两人本就站的极近,他忽而不知哪里生出的冲动,很想抱抱师兄。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心意所至,没有多加思索。
很温暖。在叶城,在兴善寺,在沧涯山,都是一样的温暖,令人安心。
洛明川猝不及防,微凉的气息骤然盈满胸怀,风中一缕白发拂过脸颊,呼吸相闻,略有些痒。
他周身一震,怔在原地。
片刻后,袖中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终于落在了怀中人背上。
抬手拍了拍,力道很轻,很克制。
殷璧越知道自己有些过于依赖师兄了。这个问题,在洛明川昏迷时他就反省过。他对师兄的依赖超乎最初的信任,或许会给师兄造成困扰。
更何况,他已经加冠,要独当一面了。又怎么能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窝在师兄怀里寻求安心。
太没出息。
想到这里,殷璧越赧然,脸颊隐隐发烫,就想从洛明川怀里退出来。但不知怎么,师兄分明是虚拢着他,看似没有用力,却异常坚定,他竟然没能挣开。
那我再靠一会儿好了。
就只靠一会儿。
*************
回程的路,一帆风顺。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陪伴的缘故,殷璧越看山看水都满怀舒畅。
他们在岘港加固阵法后向沧涯去,沿路与当地的世家商议防线部署,留下传讯符。许多繁琐的工作经洛明川之手,件件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在沧涯山的庇护范围内,流民基本由略阳城等大规模城镇接纳,局势已经稳定下来。
至于以十万大山为界,山那边的抱朴宗,暂时没有消息传来。
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落叶之后,霜糙连天。
北风卷地时,他们回到了沧涯山。许多弟子自发聚在山门口等着,远远挥剑。
殷璧越一时恍惚,就像回到了初下山赶赴折花会的挥剑送别。此时便生出回家的熟悉感。
他更没想到的是,到了清和殿,也能看到折花会上相识的故人。
殷璧越和洛明川被叫来时,掌门正阳子,君煜,柳欺霜还有燕行都在,像是正在议事。他们上前见礼,发现满座的白底云纹道袍中,濂涧的紫色长衫分外扎眼。
陈逸起身揖手,“洛道友,殷道友,许久不见了。”
洛明川带着殷璧越回礼,笑道,“陈道友远来辛苦。”
陈逸面容平凡,气质温和如旧,但殷璧越却觉得,他的气息更凝练了,至少比折花会jiāo手时更qiáng。
“洛师兄!殷师兄!”
殷璧越闻声看去,一身泼墨山水袍的程天羽原来也在。
或许是满殿中修为最低,存在感才显得弱些,殷璧越这么想着,一定不是身高的问题。
程天羽和他们中规中矩的见礼,倒也有几分沉稳模样了。
正阳子轻咳一声,大家各自落座。
陈逸正色道,“二位远行辛苦,本不该此时叨扰,只是事出紧急,方才登门。”
程天羽接道,“钟师兄和宋师兄要镇守青麓,所以门中派我来与你们商议。”
洛明川蹙眉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几人算是不打不相识,彼此都有些少年意气的欣赏,说起话来自然不需要多余的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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