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关时听闻燕行下山了,说乱局四起,要去东陆看看。
“你也下山吧。”大师兄这般说道。
殷璧越点头。
君煜掌沧涯一半的护山大阵,大阵开启时需以‘chūn山笑’压阵,不便轻易离山。是故每次都是与人告别,送人出峰。
洛明川近来事多,在清和殿批复玉简信笺,更将沧涯弟子们以境界、功法划分编整了二十队,有些已下山在西陆各处巡卫。
但每当夜深人静时,烛火一点,他总会想起那天晚上,心中后悔不迭。自己这次的处理方法太合适,师弟不知事,应当慢慢引导解释,怎么能逃避。
又有时候觉得,乱局当前,不该有心思想这些。上次程天羽来,代表青麓结盟,昨日便传来密符,周远道上抱朴宗之事疑有变数……
洛明川与师父商量之后,决定下山一趟。
于是这天殷璧越在山门前,就遇到了洛明川。
两人在凛冽的北风中对望。
“师弟要下山?”
殷璧越点头。
“有方向么?”
殷璧越摇头。
“不如同行?”
殷璧越想点头,觉得自己太扭捏,便开口道,“我跟师兄走。”
说完又蹙眉,师兄一贯行至端正,自己那晚太荒唐,以致师兄夺门而出,该不会是心里厌弃自己了,眼下说同行只是客套的问问?一时又不知该不该答应了。
他本是坦dàng的人,会这么想只因为心思乱了,当局者迷。
洛明川是不知他如何胡思乱想的,只听他说‘跟师兄走’,不禁轻轻笑起来,“那便走吧。”
殷璧越垂眸走近他几步,压了压翘起的嘴角。也忘了问要去哪里。
洛明川边走边说,“青麓那位亚圣去了抱朴宗,一直没有传回消息。门中境界高深的长老们被西水宫魔修困在南陆,钟山,宋棠等人也被人拖住,这些事qíng太巧……我们先去抱朴宗看看。时间紧急,我打算横穿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是西陆的南北分界,沧涯山与抱朴宗的管辖范围也以此为界。山中地势奇险,多凶shòu匪贼,一般修行者都会绕开。但以二人如今的境界,自然不足为惧。
殷璧越点点头,“我听师兄的。”
******
抱朴宗有九宫十二道观。
各殿常年奉着香,远远望去青烟缭绕,殿阁的飞檐金瓦都影影绰绰。
唯有最高的横断山巅没有烟气,只有云海翻涌。
一位中年道人此时就站在云海上。
他微阖着眼,脸色微白,衣袍被狂风鼓起,发髻有些散乱。
若是境界所至,便能看出萦绕他周身的不是狂风,而是无数道剑气。
剑气纵横在云海之上,中年道人不动如山。
“周远道,有几分本事……”这一声含着轻微的戏谑,从云海外的山巅传来,像风一般,轻飘飘的。
落下来时,却如惊雷炸响。云海上风烟四起,与高速迸she的剑气相撞,于是方圆百里都听见轰隆隆的雷声。
雷鸣的中心,中年道人面色更白一分。
传闻被剑圣重伤的余世,此时却好端端的站在山巅。负手而立,望着云海之间,神qíng漠然。
方才说话的却不是他,而是坐在崖边横生松枝上的人。
那人周身笼在黑袍里,姿态随意散漫,就像坐在自家后院看花看云。
要杀一位亚圣,是很难的事。
成功的意义重大,失败的后果同样严重。
所以余世和他的联盟者有万全的准备。所以周远道走不出横断山。
忽有一道黑色的流光划破云烟,转瞬而至,落在黑袍人手边,原是一只乌鸦。
黑袍人取下短笺,反复看了几遍,终于肆意笑起来。乌鸦又化作流光飞起去。
笑声震dàng云海,无比刺耳,令与虎谋皮的余世不禁皱眉。
黑袍人拂袖,短笺便出现在余世手中。余世长年没有表qíng的面容,也终于流露出一丝生硬的笑意。
“褚浣得手,陈逸归迟,曲江已死,濂涧分裂。”
短笺碎裂成粉末,在呼啸的山风中顷刻散尽。
他们不在意褚浣陈逸是谁,但曲江死了,北皇大限将至,周远道也会在这里陨落。
谁能想到,短短半月,天下六位亚圣,已去三位。
天时地利人和,这个局太jīng妙,甚至瞒过了掌院先生的计算和皆空寺无妄的佛门法眼。
现在大势已成,什么变数都不足为惧。
余世漠然的想着,群星璀璨又如何,那些后辈终究还太年轻,不成气候。
而他终于等来了没有卫惊风的时代。
也站在了世间的最高处。
如何不令人快意。
心绪激dàng,魔息便控制不住的澎湃而出。黑色yīn影笼罩了整座横断山。
黑风yīn云之间,中年道人猛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电,劈开魔息,言出如剑,厉声斥道,“余世,你不仅勾结魔修,竟还入了魔道!天理不容!”
余世蹙眉。
不是因为周远道的喝责,而是对方比他想象中更qiáng大。
他们看似没有动作,实则一直在jiāo手。
云海大阵与剑气相击,周远道的青麓镇山剑早已损坏,剑气不断被削弱,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余世没有耐心了,他看向崖边的松枝,“你还在等什么?”
黑袍人轻笑一声。
第80章 越过山丘,有人等候。
濂涧是一个大宗门的名字,也是一处地名,它在中陆最东边。
长年雨水充沛,有大小悬泉瀑布百余处,未至山中,先闻水声轰鸣如雷。
飞溅的水雾与云烟jiāo融,青绿与红huáng枝叶jiāo错,若有身着紫衫的濂涧弟子行走,山岭间便愈发色彩斑斓。
但是今日,栈道上,木桥旁,甚至是白墙灰瓦的房舍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人声也听不到。
飞瀑激鸣漱流,然暮气沉沉。死寂如冬。
濂涧弟子们聚集在太虚殿。
广阔无边的大殿站的密不透风,殿外也黑压压围满了人。
大殿正中却被默契的留出大片空地。
脸色苍白的貌美少女站在那里,与十余人对峙。
“师妹,你怕是受了太大打击,心力憔悴,脑子也不清楚了……”
褚浣淡淡开口。
惊逢大变,但他的衣衫发髻,从头到脚都一丝不乱,更显得不动如山一般可靠。
作为曲江的大弟子,气质也与师父如出一辙,都是温润如水的平和。即使说着责备的话,也让人生出莫名的信服感。
话音刚落,就有人出言附和,“是啊,曲师侄,话可不能乱说,你说褚师侄害了你爹娘,可有什么证据?”
“曲圣人与柳宗主离世,我们都很难过……但眼下的濂涧宗,还得靠褚师侄做主。”
“胡言乱语,扰乱民心,你安得什么心?!”
说话的是几位辈分很高的长老,他们境界远高于褚浣,此时却站在褚浣身后,大有以他为首的意思。
殿中其余弟子神色各异,有人信服,有人心生质疑,一时间没人说话。
平日里宗内事务有褚浣和陈逸打理,比起一面难见的宗主和圣人,这二人在众弟子中威望甚高。现在陈逸不在,如今的局面,完全是褚浣的一言堂。
曲堆烟不明白。
不明白褚浣在自己出生前就拜入师门,爹娘一向视他为己出,为什么还会做出这种事来。下毒与暗算,种种yīn险手段,如果不是爹信任他,再jīng妙的陷阱,又怎能瞒过亚圣?
不明白那几位长老,昨天还亲切和蔼,今日就能疾言厉色的说谎。
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她虽天资卓绝,心思灵慧,但终究还是个小姑娘。一个始终在父母羽翼庇护下的小姑娘。
人心难测,yù壑难填,背叛的筹码重逾恩义,这些又哪里是她能懂的?
曲堆烟握紧了手中剑,骨节泛白。满腔的悲痛愤怒,近乎绝望,但她直直看着褚浣的眼睛。看着曾经熟悉,如今无比可怕的师兄,分毫不退后一步。
“天理循环,日月昭昭,你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褚浣没有再争辩,只是轻轻的说,“但是谁信呢?”
没有人说话。
大殿静的可怕。
所以当声音响起时,就格外清晰,仿佛整个濂涧都能听到一般。
“我信。我信师姐。”
人群自行分开,陈逸走近殿门。
所过之处,浓重的血腥气四散。他袖袍残破,发冠不正,风尘仆仆,看着好不láng狈。
但眸光清亮而坚定,可见一路上的伏击刺杀,没能削弱他的半分jīng神。
曲堆烟在这一刻,忽然就生出落泪的冲动。
褚浣脸色微变,他知道从西陆到濂涧一路的部署,但陈逸还是回来了。
这是个变数。
*********
东陆。无垠雪原。
这里是没有寒暑chūn秋的,一年四季都是冰天雪地的惨白光景。铅灰色的天空上,泼泼洒洒的大雪落下来,转瞬就能淹没人影。
但今天的雪原格外刺眼。
一行黑袍人在风雪中穿行,身形飘忽,瞬息之间,便行十余丈。
为首者突然停下,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雪峰。以他的境界,自然能看见上面的阵法与殿宇宫阁。
有人无声无息的跪在他脚边,
“宫主,我们去通天雪峰?”
为首者摇头,“不。”
他真的很喜欢金宫的王座。那是百万年前魔尊留下的,玉展眉如何配的上?
但他也真的在赶时间。
以至于路过近在咫尺的渴望,都无暇顾及。
他要往陨星渊去。先一步与深渊之下的魔物签订契约。
若大事可成,何止复兴魔宫,天下也唾手可得。
但他没有想到,当他渡过珉江,来到深渊之侧时,那里已有人等候多时。
*********
“玉展眉到了西陆。”
“濂涧分裂为南北两派。”
“‘寒天’,‘西水’两宫,接到我们放出的消息,往陨星渊去,全死在了深渊。”
“北陆将在下月初三起事,已安排好了。”
“……”
横断山崖,绝壁横松上斜坐着的黑袍人,陆续接到各处传来的消息。有些他会告诉余世,有些不会。
濂涧宗褚浣的背叛与北陆贤王谋反,是他背后推动的,玉展眉是他引去西陆的,陨星渊的魔物契约是他编造的。苍生为子,全在局中。
虽然也有很多事,不在他意料之中。
比如掌院先生没有按他的算计往北陆去,也没往濂涧去。
比如青麓剑派那些后辈们比他想象中有出息,曲江的另一个弟子也没死。
再比如那两颗星星。
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魔尊也好,真仙也罢,都是百万年前的事了,在这个群星时代里,轮不到他们登场。
他坐在松枝上看云,从未觉得天地如此辽阔美丽。
忽听得余世问,
“你还在等什么?”
不由轻轻笑起来。他没有等,只是在享受逐步登临绝顶的过程。到现在也够了。
他起身,脚下的松枝岿然不动。
没有铺天盖地的澎湃魔息,只有淡淡的殷红烟气,从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指间溢散而出,轻飘飘的向云海之上飞去。
中年道人周身无数道剑气迸she,破开云层雾气。
如果山下走过的人抬头,便会生出苍穹被人生生割裂的恐怖错觉。
他苦苦支撑,接近油尽灯枯的地步,但看见黑袍人出手的瞬间,顿时眸中jīng光大作,胸膛剧烈起伏,竟比方才证实余世入魔更激愤,“容濯!你这魔头!居然没死在西泠山!”
‘西泠山’一战是道魔大战之后,百年前爆发的唯一一次战事。
那时的玉展眉初出茅庐,除魔的目的自然不是她,而是容濯和他的琼宫。容濯已入天魔境,相当于道门修行者的亚圣境界,更yù统一魔宫,渡海远征其余四陆。
自魔宫分裂百万年来,势力割据,也就出了一个这般人物,修为与野心,足以威胁天下大势。
于是沧涯与青麓,濂涧组成联盟,杀上西泠山。柳欺霜正值下山游历,便也去了。
大战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容濯死了。周远道更是亲眼看着他心脉俱碎的。
琼宫败落,由容濯弟子接管,多年不成气候。相比之下,金宫的鼎盛辉煌显然更引人注目。
时日久了,人们只记得西泠山一战的惨烈,逐渐忘了为什么会打这一战。
但总有人不会忘。
当那缕细如纤丝的烟气飘至眼前时,周远道在某个瞬间生出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西泠山上,回到了尸山血海旁。
也回到了还算年轻的时候。
此时他有更节省真元的应对方法,就像应对余世的云海大阵。苦苦支撑,争取一分一秒的时间。不是等其余几位亚圣惊觉之后来救他,而是等人来杀入魔的余世。
但现在不一样了,既然黑袍人是容濯,那谁来都可能没用,何不战一场?
中年道人右手微微抬起,虚握着,就像握着一把剑。
周身的千万缕剑气汇聚而至,破风之声犹如声声啼血厉啸。
他的青麓镇山剑虽损毁,但他还活着,剑心犹在。
周远道神色肃穆,手中握着一把无形的剑,向那缕猩红轻烟斩去!
对方只是微抬指尖,他却要如礼大宾。
因为轻烟之中,蕴含着可怕的无上威压,几乎接近圣人的门槛。容濯不仅没死,反而境界更胜当年。
剑锋之下,轻烟散去。
淡淡猩红飘散在云海之间。就像一滴墨汁落进清水,轻巧无声,却迅速晕染扩大,须臾就染红百里苍穹。
周远道嘴角溢出血线,他脚下的云海翻涌,已变成了血海生波。
抱朴宗的弟子们只觉天色乍暗,抬头见一片遮天蔽日的刺目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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