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能跟别人说,只好带着儿子们一起骂娘,虞喆听的尤其多。皇帝每天都有新词。今日骂他的弟弟们:“忘恩负义,先帝去得早,他们都是我养活大的,延师娶妻,哪样不是我张罗的?现在长大了,反将兄长当贼来防。我要弄死他们,何必等到现在?”
明日便说:“不孝的畜牲!先帝临终前还不放心他们,必要后来之君善待他们,他们倒好,不是我提起,他们连儿子都不肯带来祭一祭先帝!”
后天又改了新词:“装成一副可怜相是要做给谁看?这是要凭空陷朕于不义吗?有这样做弟弟的吗?有这样做臣子的吗?”
每天变着花儿地骂,可当着大臣的面,他还得做出一副很宽容大度的样子。特意问了问弟弟们:“王子们学业如何?是否要留京在东宫里一并向学?太子的老师们学问都是极好的,正好他们兄弟也可以亲近亲近嘛。所谓上阵亲兄弟……”
难为皇帝一脸慈爱地这么说,弟弟们一脸感动地这么听了,这话连皇帝他亲儿子都不肯信的!因为虞喆小朋友,现在就有点不太相信他的弟弟们了。至于堂弟,要是没有皇帝天天念叨,或许会比亲弟弟还亲近一点也说不定呢。
诸王怎么肯将jīng心教养长大的嫡长子留在京中当质子?嫡子,尤其是元配所出之嫡长,那就是招牌,是礼法的象征。天然是被重视、被奉为优先的,哪怕生来就是头猪,也得先剁了尾巴往王位上放一放再说他不合适的话。
诸王入京前已经做了好几套预案了,各种qíng况几乎都想到了应对之策。譬如皇帝要qiáng留怎么办?这个也好办,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先斩后奏。颖川王便出列回道:“谢圣上厚爱,只是离开颖川太久了,臣弟有些担心,便命他先回去主持事务了。”
事已至此,皇帝也只能gān瞪眼了。不是他不想将这些人一勺烩了,而是据可靠qíng报,这些弟弟们临行之前,心腹死党皆率军相送,屯兵在封地边界。五路大军,分开来看比朝廷差得远了,合起来也不比朝廷力量大,可真要闹起来,必然又是一场大乱。皇帝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老了,有些下不去手,不是不想,而是顾虑多了。
每每有“万一正在打的时候我死了怎么办”这种奇怪的想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皇帝现在连后宫都很少睡了,前阵儿还病了。这让皇帝有将死之人的疯狂,又有着行将就木的暮气。
最终,他还是装成个和气的好哥哥,将五个弟弟又打发回封地去了。
颜神佑伏在蒋氏膝上,被外婆抚着后背,舒服得想要“喵呜”一声,然后抻个懒腰睡一觉了。就听大舅母范氏叹道:“圣上终于有些开窍了。他占着大义的名份,何必授人以柄?”
颜神佑笑道:“尤其诸王还打不过他的时候……”
背上被蒋氏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有些事儿,不必全说出来。”
颜神佑半翻了个身儿,对蒋氏吐了吐舌头,坐起身来。
周氏便问颜神佑:“神佑,你爹娘算着快回来了罢?”
颜神佑道:“嗯,怕走得太快,六郎年纪小吃不消,估摸着人日后便能到了。”
人日得正月初七了,范氏道:“岂不是要在路上过年了?”言语间十分地不赞同。
颜神佑笑道:“人这一辈子,谁不是在路上过的呢?”
蒋氏道:“能安稳些还是好的。”
范氏叹了一句:“只怕树yù静而风不止,不得不上路了。”
众人都有一时的静默,还是尤氏拍拍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它做甚?好好的过一个热闹年才是。”
大家才重又开心起来,蒋氏又问颜神佑新年怎么过,初二日要安排接她过来,顺便跟姨妈大姜氏多聊聊天儿之类的。
颜神佑也痛快地答应了。
新年里,楚氏一直将颜神佑带在身边,颜神佑看楚氏在祭祖前后,表qíng都很严肃,猜度其意,想是不乐意供奉颜启。然而观其行事,又不见什么故意失礼之处。颜神佑不由心下拜服,都说不要痛打落水狗,又或者说人都死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可事到临头不由人,颜神佑现在看颜静姝还不想多说话呢。楚氏受颜启这些年的苦,现在能做到这样,殊为不易。
她不知道的是,楚氏心里怎么可能不厌恶颜启?可夫妻、父子之名份在那里,不对亡人恭敬一点,便是楚氏母子的疏失了。楚氏不过是按捺着脾气罢了。
好容易祭礼毕,楚氏一回房就要沐浴更衣,洗沐一洗了,才重又谈笑风生了起来,对颜神佑道:“也不知道六郎长什么样儿了。”
颜神佑道:“一个ròu丸子,能长什么样儿呢?”
楚氏笑嗔道:“你又促狭了,君子不重则不威。”
颜神佑道:“小子圆胖则滑稽。”
祖孙俩拌了几句嘴,都觉得心qíng好了一些。又算一回颜肃之回京的日子,叹一回吃不上团圆饭了。楚氏还问:“房舍可都洒扫了,正月头几天,是不可洒扫的。”颜神佑道:“都收拾了,等除夕前一天,我再看他们收拾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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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处算得都差不多,颜肃之果然是正月初八到京的。彼时诸王已于初七日离京,京中一些要害的部门值班的人也多了起来。至于中枢等处,又譬如丞相等人,纵吃着年酒,也没断了国事。尤其诸王离京,朝廷的探马一路监控着他们,这等消息是每天都要收集的。
颜肃之到京,就遇到了这等便宜事儿。皇帝正坐卧不宁的,一时觉得不该放兄弟们全须全尾地回去,一时又觉得不宜轻举妄动,眼下平安地把皇位jiāo给儿子比较重要。连带的整个朝廷都在一种快速反应的状态之下,颜肃之一回京,申请汇报工作,马上就得到了批复:来吧!
于是颜肃之将妻儿送到家门口儿,自己门都没进,先滚去宫里见驾了。
皇帝就喜欢这样儿的,凡事将他放在前头,他就开心了。
陛见时,颜肃之吃了一惊:“陛下近来辛苦了啊!”
这表qíng不是假装的,上回见的时候,皇帝还没秃得这么厉害,眼袋也还没这么大,脸也没这么黑。皇帝的脸,熬得黑huáng黑huáng的,仿佛笼了一层死气。
皇帝感动地道:“你是好孩子,还是你想着我呀!”
颜肃之被他瘆得不轻,心说,这是怎么了?老糊涂了么?口上还说:“天下臣民,莫不关心陛下,盼陛下平安康泰。”
好了,寒暄完了,可以开始切入正题了。颜肃之便汇报了他的剿匪工作,并且汇报了对归义的治理,同时表示:“恐有残余,乞予臣些时日,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皇帝点头答应了,又记起米丞相将自己喷了一顿的事儿,好生安抚了颜肃之,并且对扣着爵位直到现在才发放给予了解释。道是:“你年纪轻轻便封侯,不是不好,只是区区一县便盛不下你啦,你才过去多久?怕是有些事qíng都做了一半儿,朕才将你留上一留的。现在看来,锥在囊中,是掩不住的啊!”
颜肃之正色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如今归义成郡,臣愿复还归义,将事做完。”
皇帝道:“甚好!只是朕又不想你走啦,怎么办?”
颜肃之道:“但听陛下安排。只是还有一事……”将辅助他治理归义之人,并助他剿海贼的有功之人,一一汇报给了皇帝。
皇帝道:“颜仲泰是个实在人啊!去罢,去罢,他们正在议着你,你且回家歇三天,三天回来,你与他们争去,朕帮着你。”
颜肃之从容谢恩。
☆、107·中二在行动
颜肃之回来了!
颜神佑放下心下大石,卸下了肩上的担子,开开心心去逗六郎了。这一路走得很慢,姜氏母子俩也不是不累的。慢悠悠的抻着,和急速赶路的区别,不是累与不累,而是累的方式不同而已。
远远看到京城的城门时,姜氏的心qíng就好了起来,觉得身上也轻松了。悄悄拨开车上门幕的一角,看到骑马在前的颜肃之,姜氏整个都像被一团漫暖的雾气包围着了。懒洋洋的,有些暖。
低下头来唤六郎:“还记得路上教你的么?”她这一路上旁的没教,就教儿子一些家庭亲戚关系了。读书识字之类的,都是颜肃之在教了。
六郎紧绷着小脸儿,点头道:“阿娘,我都记得的。”
姜氏又跟他对了一回亲属关系表,六郎虽不像颜神佑小时候那么反常,也是个聪明的小朋友,教了一路,将亲近的人物关系都记下来了。连姜氏口述的各人相貌,也记了个大概。姜氏欣慰地又叮嘱:“回了家,见到你三姐姐她们,客客气气打声招呼就是了。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可总与小娘子们混在一处。”
六郎认真地点点头,轻声问姜氏:“阿娘是不是不喜欢三姐姐?”
姜氏:“……”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姜氏一口老血好险没喷出来,耐心地道:“她以前对不起过你阿姊,你不要理会她了,jiāo给你阿姊对付罢。你休要与她一处就是了。”说到这里,直觉得颜神佑小时候多灾多难,对这数月未见的女儿,也更亲切了起来。
六郎想了想,道:“阿娘,我知道了。”
姜氏又跟他再说了一回当守的礼仪,唯恐他在京城出什么纰漏。六郎倒是好耐xing,又听了一回,还发现他娘这一回跟上一回说的内容,一字不易。
到了邰阳公府门前,颜肃之下马,嘱咐一声,自己先去面圣了。门房见是他来,也不敢怠慢,答应一声,一面迎姜氏母子入府,一面飞奔往后去禀报。姜氏带着六郎进去见楚氏,颜肃之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颜神佑掐着日子,这两天都呆在家里。听说姜氏回来了,急忙到楚氏这里,等着见母、弟。母子二人虽然带着“终于到家了”的喜悦,却还是有些旅途的疲惫。然而说起话来都是开心的,姜氏还不知道闺女划拉几笔,就先斩后奏地把归义变成了个郡。只知道颜肃之做了郡守又正式封侯,夫妻二人回来便是领制服上岗搬新家的。
先拜楚氏,楚氏且不问六郎,先说姜氏:“你们都很好,你辛苦啦。”
姜氏道:“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楚氏命她坐了,这才唤六郎上前。六郎胖墩墩的,虎头虎脚的严肃样儿十分讨中老年妇女喜欢。楚氏问话,他也口齿清楚地回答了。楚氏问的,并非你叫什么、几岁了这样逗小朋友的话。而是问他:“路上累不累?走了多久?在路上过年了,觉不觉得人少?”
细听六郎回答,辨他雅言标准,并没有带上奇怪的口音,楚氏已经满意了一半了。再听六郎条理清楚的回答走了快一个月了,有父母在,都不累。路上过年,人也很多,与父母在一处,很是开心。只是不能与大家团聚,又有一点想念。
楚氏已经给六郎打了个优秀,笑对姜氏道:“谁的儿子谁知道,二郎先前总不令人省心,如今事务又忙,你将两个孩子教得很好。看到六郎很好,我便放心了。”
接下来才是认亲。
颜孝之管着京城,事务比较重要,今日已抽空往衙门里去看一看有没有急报了,颜希贤也去与同学联络感qíng了。如今家里几乎都是女眷与未成年,姜氏看到颜静姝,还颇为和气地道:“长高了呢,她们姐妹三个都是同龄,都到了长个儿的时候啦。”
六郎小耳朵一动,用一种“我在悄悄看过去,大家一定没发现”的转头姿势看了姜氏一眼,又飞快地转过头来。颜六郎深深地觉得,女人真是他不能理解的生物!
颜神佑拜见过母亲,见姜氏与楚氏说话正开心,悄悄招招手,将六郎叫了过来。或许是已经定了亲的关系,颜希真不自觉地往“贤妻良母”模式上转化,她自己幼弟天天被她抱着玩耍。六郎比颜希真母弟又大一些,颜希真看着六郎也喜欢,叫一声:“六郎。”便笑吟吟地捏一捏六郎的胖腮。
六郎被堂姐捏脸,心下并不快活。虽然颜希真的手指修长白皙,下手也不重,皮肤还娇嫩嫩的,有点滑滑的。可六郎自认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作为小家庭唯二的男丁之一,他有点不开心。颜神佑拉拉他的耳朵,问道:“路上辛苦不辛苦?”
六郎道:“挺好的。”无人捏脸,好开心!
颜希真见他小大人的样儿,越看越开心,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他就想笑上一笑。直把六郎笑得小脸儿上浮起两朵红云,然后就被颜神佑拉到怀里。六郎想都没想,直接埋胸(……)。颜希真笑得更大声了。
颜神佑笑够了,让六郎跟颜静媛姐妹打声招呼。颜希真仔细看着,见六郎动作有点僵硬,而颜静媛姐妹却没有异色。就听六郎道:“阿姊,我去与阿兄阿弟讨较功课去。”
颜神佑取笑道:“又装大人了。”
六郎道:“才不用装,阿娘说我已经是大……嗯,不好总与小娘子们在一起。男人的事qíng,女人不要管啦。”
这一回,姐妹们都笑了起来,连颜静姝也被逗笑了,原本她看着旁人都有兄弟,独三房没有,正自郁郁。颜神佑果断掐六郎的肥脸:“女人怎么啦?谁说女人不能管事的啦?欠揍说一声,我满足你!”
六郎连滚带爬从她怀里拔出脸来,哭丧着脸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