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南宫醒接的任务是表明立场。他用实际行动向组织证明,他是一个水平颇高的编剧、导演兼演员。到了京城,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什么花言巧语都不用,什么华丽的词藻都不提,也不四下活动,也不串连送礼。
爱说笑,颜肃之把证据都整齐全了,他何必画蛇添足呢?
于是,勤政殿里就站了这么一个人儿。照道理来说,南宫醒作为一个信使,是不怎么够资格跑大殿上论政的。然而“颜肃之附逆”之事影响太大,必须搞明白了。于是南宫醒与门桓就都被唤到了勤政殿里来。
门桓先前并不曾听到过南宫醒之名,见南宫醒一脸的老实样儿,还道这个人好对付。没错,南宫编剧很和气,但是他的证据很犀利。
门桓仿佛脖子上已经架上了快刀,虞喆脸上像被人猛扇了一巴掌。
门桓的反应比虞喆要快多了,一怔之下,大声喊冤:“我听到的就是那样的。”
南宫醒大吃一惊:“河间王不知道颜昂州三族俱在京城么?这般大肆宣扬,怎么会是结姻之道?他傻么?还是……”一副完全搞不明状况的样子。
朝上,颜孝之等人是不在的,蒋廷尉等却还在。蒋廷尉作为一个颇识时务,很有一点远见的人,早看出颜家不好惹来。更兼又是姻亲,在南宫醒还没回来的时候,他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外甥去死,现在南宫醒带了证据来了,他的底气更足了。上前奏道:“此必是逆贼离间之计!”
说着,自己心里也乐了,这个台词,真是好熟啊!想当初,颜神佑大战御史台的时候,就是说五王要剪了虞喆的羽翼,而后成事。现在蒋廷尉都不用现在自己想新词儿了,就把原来的内容再照本宣科背一遍就好了。
朝上诸人,越听越觉得耳熟。细细一想,我去,这不是颜肃之他闺女当年写的台词吗?真是……经典好文,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啊!
心里写了大大一个“服”字。
柴丞相也起身,对虞喆道:“事qíng既明,幸而未铸成大错。只是……颜启之墓为水某所掘,是必要有个说法的了。”
蒋廷尉便跟进道:“按律,当绞。”【1】
虞喆脸色苍白,那种泰山压顶的窒息感又来了。坐在御座上,虞喆摇摇yù坠,他是不喜欢舅家这么无能,帮不上忙还要拖后腿。然而要让他说把舅家一次杀好几口人,他也是做不到的。尤其,在他感受到了朝廷的压力的时候,越发产生一种逆反的心理。也想要跟朝臣亮一亮肌ròu,展示一下权威。说起来,当初怀疑颜肃之附逆的时候,虞喆未尝不觉得他舅挖了颜启的坟很解气。
虞喆道:“且问明案qíng再定罪不迟。门桓诬告,未见颜肃之自辩之前,吾亦不曾将颜肃之入罪。如今之事,水某自言不曾开棺椁,难道便要无视么?”
有没有开棺,在律法上是生死的分界线。虞喆的口气里,乃是将门桓断一个诬告的罪名,以换水三舅等人一条活路。说起来门桓“误听谣言”的可能xing也不是没有,一片红心向朝廷,听到消息就奔过来报信,不及细辩真伪,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
虞喆上来便将门桓给jiāo代出去了,便是为了平息众怒,换他舅家一条活路。至于已经请辞了的唐仪与姜戎等,姜戎他是不想再要了的。姜家是世家,与许多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搁到眼前就是一座大山,直糊到脸上,憋屈。唐仪呢,也是,但好歹是他表哥,不好做得太过份了。不让他守宫禁了,给他加个光禄大夫这样没实权的官儿糊弄一下,也是必须的。
虞喆的话听起来是有些道理的,蒋廷尉也不好bī他下令,心里却很是瞧他不起:一点杀伐决断也没有,无怪乎将要断送江山了。
蒋廷尉眼里,虞喆已经是个死人了。到了这个时候,就应该果断将拖后腿的砍了,用来安定人心。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虞喆是个有本事的人,早就能力挽狂澜了,哪还轮得到五王造反?趁着正月祭高祖,将人一扣一杀,诸王之子还未长成,未必能顶大用。那时候削藩,岂不手到擒来?偏偏虞喆就没这个眼光,也没这个坚持。
懒得跟这个没前途的上司磨牙了,蒋廷尉心道:反正都是我在审案断案,不搞死他们实在对不起我这几天的担惊受怕。始作俑者乃是河间王,可惜这个逆贼太远了,郁大将军都还没能取他狗命,蒋廷尉就更没办法搞死河间王了,退而求其次,只好拿水货们出气了。
满朝上下,与蒋廷尉有差不多想法的人并不少,各自沉闷的散去。倒是赵忠,最后留了下来,求见虞喆,劝他将水三舅正法。
虞喆且惊且怒:“老将军也这般想?”猛地想起,赵忠跟颜启,好像是亲家?还是好朋友?虞喆的心里不痛快了起来。
赵忠对先帝一系一向忠心,自以自己立场是对的,说话便直白(宛转的说话方式他从来就没学会过),极认真地点头道:“他们家一直给您拉倒车呢。”
虞喆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孤家寡人了。
小的闹别扭,老的不会哄人,两人谈崩。
赵忠忿而出宫,一路走一路骂,弄得整个京城都知道颜肃之被冤枉了,虞喆还要保水家。一时之间,人心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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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宫外,南宫醒自来京之后,便老老实实住驿馆,也不jiāo通串连。只是既然来了,自然要捎带书信给颜孝之等人,这一捎带不要紧,让他听到了这么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登时面上变色,劝颜孝之道:“公何不离京?勤政殿若有心,宫使早至,请君还朝了。公现在京中,既不能保全先人遗骸,又令亲人担心,何不一走了之?”
颜孝之还有些犹豫,南宫醒瞬间已经切换到了jīng英幕僚的模式上来,给颜孝之分析qíng况:“勤政殿已经六神无主,开始胡乱猜疑了。看他拿下姜、唐二将军,替之以水、米二人,便知他已经不是住颜刺史了。此番是刺史排除万难,使我来京,下一回,万一路上有个差池……”
颜孝之道:“容我想一想。”
南宫醒道:“我这两日便要回昂州去,请速作决断。”
然后他又去了姜家,姜戎打小拿惯主意的人,听了南宫醒的话,当即道:“你说的很是。我与你一同走,便说要返乡扫墓。”
南宫醒笑道:“这个理由倒好。”又与姜戎说了好些个昂州的事qíng,道是也曾拜会过姜伍等人,大家在那里一切安好,只是蒋氏略有些不大适应气候,有些病了。
姜戎兄弟俩大惊:“什么?”
昂州从来传说就是烟瘴之地,虽然见过的人都说好,气候毕竟摆在那里的。蒋氏不惯那里的气候,弟兄俩还是信的。
南宫醒忙说:“并不是大毛病,倒是地气湿暖,反而容易将养。”又问京城旱qíng。
姜师一脸沉重地道:“怕是要绝收了。”
南宫醒道:“那二位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等过年么?”
姜戎道:“这便走……”他忽然想起来,闺女姜宗还嫁在米家呢,这个要怎么搞?
南宫醒道:“既是扫墓,召小娘子携子归来,又有何不可?”
当下定计,骗姜宗回来,一同往昂州去。
南宫醒又去见了楚丰。楚家自有根基,楚源经营日久,自然不在话下,楚丰哪怕出京,也不会去往昂州。南宫醒的拜会又是必须的,将来有事,甥舅双方也好互为犄角。
楚丰将南宫醒上下一打量,就这么一眼,南宫醒便觉得自己像是被饿láng给盯上了,瞬间挺直了腰杆。
楚丰捋须一笑:“路上辛苦了。”
南宫醒带着点拘谨地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见楚丰面上并无异色,才放心地游说楚丰离京。明摆着的,现在京城已经是个空壳子了,再不走,留着陪葬哦。
楚丰道:“给二郎带个话,告诉他,郁陶大军的粮糙,原是一月一支,如今已经改作五日。”
南宫醒张大了嘴巴,样子十分蠢。
楚丰呵呵一笑,指指嘴角。南宫醒伸着袖子去擦嘴,以为自己吓出口水来了。什么都没擦到,闹了个大红脸儿。回过神来便对楚丰道:“邰阳公似在犹豫。”
楚丰道:“知道了。”
南宫醒不敢多留,灰溜溜地跑掉了。
也不知道楚丰跟颜孝之说了什么,总之,颜孝之当天就收拾了行李,还买了好些个木材芦席,带着老婆孩子往城外去,说是给他爹收拾坟地去,就地看坟。这事儿是不好拦的,他又不做官了,也不违反工作纪律,在京城百姓的围观之下,跑荒郊野地里住了好几天,将尸骸等重新装敛好,然后往南进发!
埋在京城不安全,还不兴人家把坟地迁回老家?就这么走了。他也没去昂州,反而到三百里外的颜家坞堡去了。颜家在京郊还有上千部曲,本是耕种庄田的。今年旱成这样,地也不用种了,颜孝之倒给了他们口粮。听说要走,飞快打包,一路护送着颜孝之一家往南去了。
颜希真走不开,李今还担着宫禁的职务,只得与柴氏洒泪而别。临行对颜孝之道:“阿爹且去,我饶不了水家!”
颜孝之瞅瞅闺女,再想想侄女,不由得头痛了起来:“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个样子呢?你老实些,看着不对,速奉了你阿家与太夫人往咱们家里来!”颜希真的武力值并不高,也就是能骑马的样子,揍人的本领是没有的。
但是她支使得动高手,反正南宫醒一到京里,真相大白之时,颜希真就下令把水家“攻占”了。见人就揍,揍完了,挨个儿捆柱子上。一时之间,水宅所有的柱子上都捆满了人。
因她有这样丰功伟绩,后来颜神佑领兵扫dàng对手的时候,大家听说颜家小娘子,一度误以为是颜希真。
颜孝之前脚走,姜戎后脚跟上。姜宗抱着儿子上了车,走了半天发现不对劲儿,一问,是要跑路,当时便问:“我已是米家妇,如何得私自逃走?”
姜戎道:“我已与你夫家说得明白了,反正都是出远门。有楚太尉从中斡旋,放心。”
姜宗将信将疑,跟着姜戎一路南行。
自此而后,无人再提及水家,也没人说要如何想办法让虞喆答应去搞死水货。只有颜孝之,闲着没事儿窝在坞堡里,将自家受委屈的事qíng往外散播,搞得人尽皆知。
南宫醒是走过一回这路的,一路上带着他们躲着乱处,单拣那太平地界儿走。因为拖家带口,到得昂州之时,已是冬日了。颜肃之已经把湓郡给拿了下来,以张瀚权治湓郡。留下阿胡领一支兵镇守,他自己却领军回昂州,两下修整,定好了要在腊月里出兵。
快过年了,正是警备松懈的时候,好打仗。
姜戎颇为惊讶地道:“这般容易?”
南宫醒骄傲地道:“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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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山璞自领兵归来,与颜神佑一场恳谈,也是吃了定心丸。然而再见颜肃之,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并不后悔与颜神佑这一场对话,却又觉得,自己的怀疑虽然有理却也有些不信人。
颜肃之冷笑数声,将颜神佑叫了过来,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颜神佑戏言道:“他怕被用过了就扔。”
颜肃之啐道:“呸!出息呢?”
细细一想,山璞担心的也不无道理。并且可以说,他担心的,都很对。幸尔颜神佑回答得很到位,为姜家将事qíng给圆了回来。倒是山璞这话里,隐隐透着那么一点对自己目的的怀疑,这让颜肃之相当地不慡。又怕女儿受了委屈,便对颜神佑道:“这小子忒无礼了!我须敲打敲打他。”
他说敲打,那就是真的敲打。将山璞叫到跟前来,袖子一卷,将山璞一顿bào打。打完了才问:“知道为什么打你么?”
山璞捂脸道:“是我冒失。我并不后悔问她那些话,有些事儿,藏在心里不如开诚布公。”
颜肃之:“呵呵,”伸手又照山璞的后脑勺狠来了那么一下,“呸,开诚布公来找我,有什么事儿,都不许让我闺女闹心,明白不?”
山璞口上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在他心里,还是对颜神佑比较亲近一点。心道,那是我老婆,我不跟她说,跟你说?
颜肃之见他认罪态度良好,才缓了一口气,对他道:“你原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是,事qíng拖得未免太久。只是——”
山璞听他调子拖得很长,心里一紧,眼巴巴地看着他。
颜肃之不慌不忙地说了下句:“你也知道的,三娘那个小畜牲又死了,这事就不好办了。”
山璞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您可已经教训过我了。”
颜肃之翻他一个白眼,十分无赖地道:“要不你再打回来?”
山璞:“……”我就说有事儿不能跟你说,还得跟我老婆说。可这无赖不点头,颜神佑就当不了他老婆。
颜肃之戏弄够了山璞,才慢腾腾地道:“放定礼不好做,先告诉他们一声也是可以的。”
山璞吃了定心丸,基本上,只要公布了,也跟定了亲的效果差不多了。就差一个仪式,也不急在这一时。时人重然诺,一言既出,便是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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