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神佑看丰小娘子年纪不大,居然能记得这些事,还是有些怀疑的。据姜宗刚才说的,丰小娘子今年十七岁,那她全家出逃的时候是几岁?她孝期都过了,至少得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能记得清么?
不过颜神佑还是相当和气地命人扶起她,细一打量,丰小娘子的眉眼间仿佛萦绕着一股子化不去的劲儿。比戾气轻些,却又不是哀愁。
颜神佑将阿婉jiāo给阿琴扶着,自己走近丰小娘子,轻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丰小娘子仿佛下了很大的力气,点了点头。
颜神佑忽然问道:“你现在还依附姑母而居?我记着府上文敬公(丰氏曾祖)是旧族贤臣,怎么……”上回拉一群旧族来当牌坊的时候,没扯上你们家呢?这不科学啊!
丰小娘子的面色更沉了。
她此来便是破釜沉舟,再无回头之意了。更兼今日觉得眼前这位公主颇有些城府,能有这般权势,也不是只靠皇帝的宠爱。原本在济阳时,听到的颜家的评价就不好,后来南奔,旧族对于颜神佑这么个奇葩居然这么gān涉朝政也是相当不满,丰小娘子耳边听到的更多的是负面的评论。
不到走投无路,她也不至于下这么个决心。
开弓没有回头箭,丰小娘子道:“真是家门不幸。”
颜神佑道:“袭爵的是你父亲,与他人何gān?”
丰小娘子脸上便发苦,恨声道:“不是因为这个,多少在亲族在伪朝从了逆的,只要自家不通匪,朝廷也都没计较。卫尉便想为我请封来着,可是……”
原来,丰家内部出现了分歧,丰小娘子的爹不想跟反王合作,弟弟却不肯走。巧了,丰小娘子的姑妈嫁给了楚源的小舅子。世家联姻,关系织成了网,逃难都有个奔头。
楚源的岳家赵家是雍州大族,两家人去投奔,也是觉得有个依靠。谁知道楚攸对这个弟弟的感qíng又变得微妙了,总之,日子不大好过。丰小娘子的父母寄人篱下本来就有点不自在,何况这篱还不太牢?加上水土不服,心qíng又不好,相继就过世了。
姑妈对侄女还是挺好的,姑父家也算厚道,啥外话都没说,跑路都带着她。
可人就是这样,同患难易,共富贵难。事qíng就出在颜神佑那个坑爹的主意上了。颜神佑提议,有子孙在伪朝为官的,咱们都不认,有爵位的,让别人袭,没儿孙,找闺女、找外孙!
丰家正在此列。
这就微妙了。
说来姑妈已经有了儿子了,外孙承外祖的业,也是可以的。丰小娘子这里,直接承她爹的,也没话说。姑妈婆家在雍州原本是一霸,但是不受下任老板待见,他们自己又没把心眼儿放正,跑了。到了昂州这里,没根基没祖产的,混得便不好。
颜肃之对亲舅舅亲表哥没话说,但是要让他再照到表哥的小舅子,那就qiáng人所难了。小舅子又有小舅子,小舅子无穷尽矣,索xing都不管了!楚源这里,荐了小舅子去户部做了一个郎中,又分与他十顷田,已经颇为照顾了。
这位赵郎中之前的产业可不止这么丁点儿,日子过得颇有些紧巴。对于老婆娘家那个几百户的爵位(不是功臣,已经折成俸禄了),也就有些上心了。可他又有那么一点儿风骨,不想让儿子改姓。可是要让丰小娘子承了嗣,再嫁了旁人呢,又有那么点儿不甘心!
丰小娘子的姑母也很为难,一方面是自己家丈夫这么个典型的无能世家子,能活着到昂州来都是因为有楚源看顾,根本没别的谋生能力;另一方面是亲侄女儿,实在不好意思夺人家的东西。丰姑妈觉得,既然爵位已经归了大哥,二哥又从逆了,那就该往下一辈儿手里传。传的应该是侄女,虽然赵郎中有点觉得,自己家是个儿子,凭什么不给男孩儿给女孩儿?
两人就卡在这里了,在雍州的时候没吵,到了昂州之后反而闹了好几个月。丰姑妈就问丈夫:“那你说怎么办?不改了我爹的姓儿,你以为朝廷会把俸禄给你吗?”
赵郎中扭扭捏捏,丰姑妈最后想了一个主意:“要不,亲上做亲?”
她原就有此意,本来是看着侄女孤苦无依,想娶来做儿媳的,赵郎中却觉得这姑娘命太硬,父母都克死了,十分不肯。现在丰姑妈旧事重提,赵郎中很闹了一些别扭,这两天勉qiáng答应了。
丰小娘子于战乱之中奔波流离的,近年来越发的懂事,发觉qíng况不对。她又不愿意嫁给表弟,这表弟颇肖乃父,丰小娘子觉得他并不靠谱。正不知如何应对——实是本承姑母之qíng,不愿意翻脸——就接到颜神佑的帖子了,丰小娘子便知道自己便再耽误不得。立时决定,抓住机会,跑路!
颜神佑听完,苦笑道:“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待如何?”
丰小娘子道:“我是真个记得沿途地理的,不信请试之。先时不说,也是……不知道朝廷用不用得上,何须我女流之辈qiáng出头。现在看来,父母是靠不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你而去,亲人也……只有靠自己了罢。”
颜神佑道:“兹事体大,你能留下来么?赵家那里,我使人去说。”
丰小娘子舒了一口气道:“固所愿也。”她还是有些不大愿意面对姑妈一家的。
颜神佑道:“放心吧,会跟他们说清楚的,我与你一见如故,想留你多住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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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姑妈当天就听阿琴亲自过来说:“公主与小娘子相谈甚欢,舍不得放她走了。听小娘子说沿途风物,听得yù罢不能,想邀小娘子小住几日呢。”
丰姑妈和赵郎中还能说什么呢?老实答应了。晚上关起门来却不免小心翼翼地讨论了起来。赵郎中依旧认为此事有些荒谬,觉得颜神佑是个不大安份的女人,跟她混久了,丰小娘子也要学坏。让妻子:“早早打探得消息,将她接了回来,休要在外面学得坏了。”赵郎中可不想让她“误入歧途”。
岂料丰姑妈却另有猜测:“你说,会不会?”
赵郎中奇道:“什么?”
丰姑妈越想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理:“鲁王、吴王诸子渐次长成了,莫不是——”
“啥?”赵郎中原本是斜倚凭几轻捏玉盏、前襟扯了个大开,一派潇洒的模样。听丰姑妈这么一说,忽地坐了起来,玉盏里的酒水洒了一地。这些事qíng上头,他又不糊涂了。
丰姑妈道:“说不定,丫头真有贵人的命。”
赵郎中酸酸地道:“只怕八字不大好。”
丰姑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休要说丧气话。”
赵郎中道:“这一回赏花的名门淑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怎知就单单相中了她?”
丰姑妈也觉得丈夫说得有一点道理,断然道:“我去使人打听打听,是不是还有旁的小娘子也被留下来了。”如果留得多,那就有可能,如果只留了丰小娘子一个,那就事有蹊跷了。
赵家的奴婢还有那么几个,趁着还没有宵禁,四下一询问,得知人家的小娘子都被放出来了,只有丰小娘子被留下了。丰姑妈开始担心起侄女来,赵郎中也觉得有些不妥。颜神佑的堂兄弟有好几个,如果多留几个小娘子,说不定是暗暗备选的。单留一下,就猜不着是做什么的了。
丰姑妈便催促着赵郎中:“你去卫尉那里打听一下!”
赵郎中偏又不肯动:“妇人们做的事qíng,要我去大臣那里打听,有这道理没有?”
丰姑妈道:“胡说!公主难道不上朝的么?”
两人磨了很久,天都黑了,宵禁也开始了。赵家和楚家不在一个街区,想打听也打听不到了。丰姑妈恨得要命,又不能拿丈夫怎么样,夫妻两个怄了一回气,背对背睡了。
第二天一早,赵郎中去衙门了。前朝的时候,士人为官,不理事的一大把。朝廷为着他们的背景和名气,也不能将他们怎么样。搁了本朝,新朝新气象,无故旷工的要记过,消失超过三天不报备的直接给你削成白板。跑去玩耍,啥事不gān超过半个月的,以后您老就甭再当官儿了,推荐的人也要跟着倒霉。
是以赵郎中也不敢尸位素飨,好歹去户部应个卯。他倒是能写会算,gān个活计也是gān得不上不下。户部尚书是方章,看他这个样子,想开,又没啥特别的理由,且有楚家的面子,想留,着实膈应——把个方章憋得要死。
丰姑妈却收拾一下,命人套车,往楚家去见楚源的夫人打听消息。大周朝不提倡用牛车,有姜氏的榜样,马车是越来越多的,丰姑妈到了昂州,也置办不得什么牛车,一路乘个双马拉的车,颠颠地颠到了楚源家。
楚源夫人也不知道颜神佑的打算,更不晓得昨天赏花时的事儿,听丰姑妈打听这事儿,也是一怔:“没听说啊。”她倒是知道,自己的女儿是被楚氏相中了要嫁吴王次子的。而鲁王家的第三子,隐约听说是相中了姜家的女儿。再往下,那就是太子了啊!太子早就被唐仪十几年前就订下来了!
以唐仪和颜肃之的jiāoqíng,怎么着也不可能在太子妃过门儿之前给东宫纳妾吧?只要太子不xing急,婚后过个两三年再充实人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丰姑妈看楚源夫人的表qíng,就知道自己之前猜得有些不靠谱了。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丰姑妈着急了起来:“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先前也没听说有贵人惦记着她呀,我们新来,与宫中贵人并不相熟的。”
楚源夫人道:“休要着急,明日再不回来,我便去求见太后,探问一二。兴许只是公主突发奇想了。”
丰姑妈再三致谢,带着担心回去等消息了。楚源夫人皱眉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事儿,预备等楚源回家,就问一问他今天早朝的时候颜神佑有什么异样。
没想到的时候,楚源夫人的消息比丰姑妈还晚了一拍。丰姑妈回到自己家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报喜的来了——齐国公主早朝奏请让丰小娘子承了嗣、予了爵。廷议予了她一个两百户的亭侯。大周朝的爵位也分两种,本朝有功的,有实封,无功的就是折成俸禄。丰小娘子这种,现在还是没功劳,只是因为本朝优待前朝名流后人,户数既少,也不与实封,只是折成禄米。
丰姑妈:……
得,以前要让儿子娶这侄女儿,赵郎中还要拿乔,现在得看侄女儿乐不乐意了。丰姑妈想,侄女应该不会反对。
岂料来报喜的却又添上了一句:“公主延了小娘子入幕府了。”
丰姑妈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
来人道:“如何使不得?”
丰姑妈张口yù辩,忽然觉得来者目光有些不善,又住了嘴,背上密密地沁满了冷汗,脑袋有点发懵,不知道这侄女儿是怎么被那个煞神给看上了。
唉,其实是丰姑妈的侄女儿自己个儿找上煞神来的。煞神将丰小娘子留下来一套考,复请霍亥等博学之士来复核。发现她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事儿当天晚上丰姑妈和赵郎中怄气的时候,人家宫里已经定了下来了。
李彦这老家伙,下手还贼快,以一种为孙女儿抢新秀当老公的速度,问明丰小娘子还没订亲,嗖一下,就给孙子李纪定下了丰小娘子。霍亥当时尔康手都伸出来了,只怕没有李彦嘴巴快,悔得把大腿都掐青了!
颜神佑的幕府里,就又多了这么一朵记xing极佳的大奇葩。
赵郎中夫妇知道之后,丰姑妈只是哀声叹气,觉得女孩子这样抛头露脸的不好。赵郎中却是破口大骂,以为伤风败俗,要与她绝jiāo了。丰姑妈听丈夫这么跳起来骂,忙说:“你这是要做甚?女人做官的,我也瞧不惯来,却又不止是她一个!你休要为阿姊家找麻烦!”
赵郎中嘴里还骂骂咧咧,却不跳了,一直嘀嘀咕咕,还说丰姑妈:“这样的女人,我家可不敢要的。”
丰姑妈快要被他气得噎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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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郎中不想要丰小娘子做儿媳妇,颜神佑还不肯放人呢。确定了丰小娘子的价值之后,宰相们是有一点有意压制女官的,予爵,也行,但是做官么……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不提了。颜神佑要将丰小娘子纳入管辖,他们乐得顺水推舟。只要别再占个兵部职方司郎中之类的官职,就谢天谢地了。你们女孩子堆一块儿先玩儿去吧。
丰小娘子就顺利地做了尚书令的属官,连婚事都定了下来,真个时来运转。颜神佑还送了她一处单独的居所,认为她既然已经承了丰家的香火,就不好再寄人篱下了。且说:“旧年清查前朝名臣,原就该登录在册的,居然漏了你,是有司的疏忽了。”
这话传到赵郎中耳朵里,不免又是一阵阵的郁结于心,连丰姑妈脸上都不大好看。丰家的事儿定不下来,确有他们的原因在内。若不是他们舍不得这好处,丰家的事儿,早该定下来了。
丰小娘子了一桩心事,便想去拜别姑母了。跟颜神佑请了个假,又请预支一点薪水,好准备些礼物。颜神佑笑道:“你如今才做官,chūn天的俸禄没领着,支了秋天的,你拿什么嚼用?”便出钱,给她备了各色礼物,让她去往赵家。顺便通知一下丰姑妈,你侄女要订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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