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年纪小啊,他跟他亲娘要见面,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不能拦着人家母子不让见面,那岂不是让人骨ròu分离么?水贵人也不是卑贱宫婢,乃是三夫人之一,在没有皇后的后宫里,这就是身份最高的人。
就因漏算了这一条,太子这头跟米丞相学了一点礼仪,那头被皇帝灌了一肚子的为君之道、平衡之术、帝王之策,却全被水贵人这个生母塞到脑袋里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所管辖了。
皇帝自己就是个“军阀后院姨太太宅斗风”,他后宫里混的水贵人,三观自然比他还要坑爹。皇帝好歹还日日对着国家大事,眼界还开阔一点,水贵人就对着这一亩三分地,死死抓着儿子不放手——用的方法还不太对。
可她是亲妈,见天儿说着:“你阿爹可不止你一个儿子。”、“我若是皇后,你岂不是更名正言顺,偏偏被大臣们拦了。”、“你舅家只有靠你,才是最想你好的人。”之类的话,誓将太子弄得跟自己最亲近。教会儿子两面三刀,皇帝面前演戏,表示自己跟兄弟们很好,对师傅很尊敬,心里却视兄弟为竞争对手,对大臣也心生防备。
表面上看来,他还真是个好少年,孝悌友爱,尊师重道。那一点照顾水家的小心思,大家都能看出来,却也看他面上给了最大限度的宽容。
这一回,是太子授意,使东宫诸员与这舅舅、表兄们一起用餐。大家都明白太子的意思,就是水家想蹭点儿仙气。得,吃就吃吧,顶多咱们觉得恶心了,少吃两口。
哪知这水家四个人,事先得了嘱咐,是要来露一露脸,攀一攀jiāoqíng。借着太子坐阵,好跟世家搭一搭话,提升层次来的。
他们也有酒,大家不免祝酒上寿,先敬太子——这没什么。尔后是互相敬酒——米丞相等人上完了课,是跟着朝廷中枢开饭的。敬酒也没什么,颜肃之不饮酒,大家也都知道,况且有这米家人在,大家也没心qíng怎么热闹。
米老三年长,暗思自己是长辈,若先敬人,岂不显得不够自重?使个眼色,让侄子们先来。如果侄子们被拒绝了,那也没什么,算他那大侄子酒量不好,酒品也不咋地,三杯huáng汤下肚,他下场劝酒。
旁人勉qiáng举杯,有沾一沾唇的,也有举完便放的。水大郎的脸色就已经很不好了,亏得全家被水贵人敲打过,他也忍了。等到了颜肃之,这货根本不饮酒,举杯即放。水大郎就怒了:“你怎地不饮?”
颜肃之道:“殿下有所赐,我等不敢辞。然午后尚有正事,不可因酒误事。”
水大郎不依不饶,必要他喝,不喝就是瞧不起他——颜肃之总不是世家了罢?
好蠢!他不是世家,可他是个中二呀!脑dòng完全没有补上呢。
颜肃之镇定地道:“殿下面前失态,我是瞧不起你呀。”
水大郎年轻人,前面受了气,见了一个软柿子(他以为的),就想捏一捏,显一显威风来。他还有一个不能言说的心思,颜肃之生得好看,人都喜欢好看的事物,敬酒时还想,若能与这样的美人喝一杯,那也是一桩美事。
可惜美人不领qíng。
水大郎忍不得,借酒装疯,他端了酒碗靠了上来,酒水泼泌洒洒的,一个劲儿让颜肃之喝酒。颜肃之对太子道:“此人醉了,还请殿下命人将他扶下,免得丑态百出,污了殿下眼睛。”
太子站了出来,余者心叹一声晦气,这顿饭果然是要吃不下去的,也都站了起来。水大郎受些气氛影响,上来揪起颜肃之的领口,口里的酒气喷了颜肃之一脸。
颜肃之冷静地将他踹了出去!
然后就是水家三兄弟一齐扑上来,他们不同于姬尚两家手无缚jī之力的软货,少时也都是吃过苦的,体力还行。颜肃之费了点劲,又踹了一个,又揍了剩下的俩。旁观的郁成看了,心说,这TM得多蠢?!明知打不过还要打?急上来喝令住手。
颜肃之住手了,水家三个少年见他不动,又扑了上来。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人再蠢一点,热血起来是没有理智的,也不管地方对不对,看着对手不动了,就想来拣便宜。这回,连他们叔叔也冲了上来。
颜肃之不耐烦了,顺手抡起食案就拍了过去!
横扫千军!
食案上有饭有菜还有酒,饭菜倒了这四个水货一身,酒盏不知怎的飞了出去,险些砸了太子。太子从来没见过这么简单直白的“争斗”,开头是看傻了,此时怒道:“颜肃之,你眼里还有孤么?”
这问题就有些严重了。
好在同僚们够义气,纷纷劝太子息怒,郁成更是说:“奈何以小心而怒君子?”
郁成亲妈是世家女,思想深受影响,在他眼里,水家这样的山寨外戚,老老实实的倒还罢了。这样三不五时生事的,不是小人又是什么?至于颜肃之,是他哥们儿——虽然不算太亲近,也是他同僚,那必须是君子。
洗马们都不用想,颜与水,选颜!早看这些水货不顺眼了,有人揍,必须留着这么个打手!
这就闹到了御前。正因如此,楚氏接了好几处的消息——楚丰的、唐仪的、姜戎的、郁陶的——就命将颜希贤兄妹三个叫了回来,为了避嫌。
颜神佑听了楚氏的解说,大大松了一口气,想一想,又看一看楚氏的脸色,方问:“不知……大将军如何说?”
楚氏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来:“好啦,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回去陪你阿娘罢。等你阿爹回来了,也别撩他生气。”
颜神佑看她这般笑容,登时放下心来。她不怕外面风雨,是着实怕了这外祖母不待见她爹。皇帝都没有楚氏可怕,这是颜神佑目前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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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肃之不久即回,脸上还yīn沉沉的。回到家里,楚氏也没有训斥他,只有颜孝之抱怨了几句:“你不是会打么?打水家就算了,怎么还捎上太子了?也太不小心了!”
唉,满京城的真权贵们,就没有把水家当回事儿的。
至于太子……
颜肃之回道:“圣上命我且闭门思过,年后自有处份。郁大将军为我求qíng来着。”
郁陶现在并无甚忙事,郁成眼见事qíng有些失控,急忙派人送了消息给他。郁陶进宫,旁的没做,只往皇帝面前一跪,泪流满面道:“颜骠骑坟土未gān。”
皇帝的脸就挂不住了。
郁陶的潜台词,朝廷里的人基本上都能听懂——颜启生前,为皇帝立下了汗马功劳,死了刚满三年,你儿子就这么纵容小老婆的娘家人欺负功臣的儿子?
这话,也只有郁陶能说。
米丞相见火候到了,连忙起来请罪:“是臣等无能,不曾教导好太子,使太子疏远小人。”太子什么都好,就是抬举水货们达到一个他们HOLD不住的层面这一点很糟糕。必须遏制,必须让太子跟水家人隔得远远的。
可太子也确实被刮到了一点酒水,颜肃之也不能不受一点惩罚。
皇帝快将水货们恨死了,他先前是看好颜肃之,想将他当做奇兵的。及起复回京,又见他在刷仕林声望,且为太子尽心尽力——编写典故大全——便以为自己没有看错人。还想嘱咐太子,日后有事,可咨询颜肃之。他虽然安排了世家来保护太子,心里却更倾向于“自己人”。
现在落下好大一个芥蒂,要肿么破?
处罚颜肃之?不妥。
不罚?也不妥。
皇帝只好借口快过年了,事qíng太忙了,先把这件事放一放,让颜肃之闭门读书,等年后闲下来再处理。这是个缓兵之计,为的是争取时间,他好暗箱cao作。等安排好了,不用过年,这事儿就能解决了。
与此同时,他还做了一件事qíng:削了水家一家的门籍。门籍可以视作是入宫通行证,削了门籍,水家一家子就再也入不了宫了。
水贵人由此记恨上了颜肃之,可她不敢跟皇帝抗议。皇帝却又示意太子为颜肃之讲qíng。太子十分不解:“这明明是藐视于我!”
皇帝恨铁不成钢:“是你先藐视礼法的!”掰开了揉碎了跟太子讲,皇帝,最重要的是江山,要守住江山,就得靠人才,朝廷里的都是人才。水货们,就是水货,那是不能保修的,不能当顶梁柱。为了水货损栋梁,是在犯蠢。任何对江山有威胁的人,都是敌人。想对水货们好,就给他们金银,给他们田地奴婢,但是别让他们蹦跶!
皇帝还是有威严的,尤其水货确实……卖相不佳且能力有限,太子也不是不明白。还是觉得颜肃之不给他面子。
皇帝道:“拿了里子,再拿面子!还有,为君者,肚量要放大一点。”又举了无数不拘小节的皇帝最后因此得益的例子。
太子想了想,道:“儿明白了,儿便上本?”
皇帝道:“上什么本?你等会儿,当着几个人的面儿,跟我说一声就得啦。”
原本事qíng因太子之“大度”,就此了结。太子坐收名望,如果颜肃之再蠢一点,就会对太子感激不尽,太子又可收伏一个有用的人。颜肃之也不是没有收获,这样硬气地抵抗外戚,他也可以刷到一定的声望值。
可事qíng没这么容易,坏就坏在……颜肃之先前得罪的人太多。
比如,姬家。姬家虽然走了,但是却是被颜肃之“bī走”的。姬家不同于尚家,姬氏不曾没落,姻亲到处有。姬家外孙女儿唐小娘子在梅园想为难颜神佑,只是个小菜。
正经的杀着,却是成年人们发出的。姬前少傅的外甥,现在为御史,乃是姓蒋,虽与蒋廷尉不是一支,却是同源而出的。蒋外甥一本参上,奏颜肃之无礼,虽然太子不计较,可是国家还是有法律在的,不然以后大家都以太子仁慈,对太子不恭敬,可怎么是好?
皇帝想咬死这个王八蛋!可王八蛋的嘴巴比他咬得还牢,死咬着这个理儿不放。
皇帝只好搬出了“朕很忙”这个理由,先拖到年后再说。
颜肃之正好过了个轻松的年,四处吃酒,大家还要夸他揍水货揍得好,本来嘛,这国舅就是山寨的!米丞相家这等行货都这么谦虚了,水货这样真是太欠揍了!
颜肃之对此等评语皆一笑置之,唯在姜家吃酒时,听姜戎夸他的部曲。顺口将他训练部曲的方法给说了出来,姜戎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秘笈,连连摆手:“这事要紧,我听了不妥。”
颜肃之道:“古往今来的兵家,著书立说的也不少,先贤都不藏私了,何况于我?你愿试就试,只是,有时候未必有效就是了。如今qíng势,我看不大妙,亲戚们守望相助,你好我也好。”
姜戎又问他水家之事,颜肃之道:“当不是大事。只是御史可恶。你要帮我,不如……”两人咬了一阵耳朵。
姜戎小声道:“这又如何使得?”
颜肃之嘿嘿一笑:“这才是好的呢,否则困在这里,得熬到何时?还没有实惠?太麻烦!”
姜戎道:“那我妹子和孩子呢?”
颜肃之道:“我要带走,我照顾她们,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关爱,丈夫不能冷落妻子。”说得义正词严,简直将自己的黑历史抹了个gān净。
姜戎道:“你与你兄长、舅舅说了吗?”
颜肃之道:“我怕他们不答应,舅舅还罢了,阿兄想得浅。是以——”大舅子,你出力的时候到了!
姜戎恨恨地道:“知道了!”
☆、74·奔赴新地图
颜肃之与姜戎的谈话,之前在家里跟谁都没提,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作为一个三年前就看出这国家要不太平的人,三年的时间里,是不可能一门心思只管练他那可怜的一千部曲的。作为一个làng子回头的典型,颜肃之除了为大家庭考虑,也没耽误了为小家庭着想。
一门心思扑在大家庭上,头一个问题便是:他不是决策人。你有再好的主意,领队不用,有P用?楚氏虽然给他的感觉有些恐怖,但是眼光还行。问题是这个家是颜孝之的,颜孝之这个人呢,不蠢,但是也不太聪明,又有点拘泥保守。楚氏培养这么一个继承家业的人,守成是足够了,开拓进取便有所不足。这也是非常时期非常处理,如果把颜孝之培养成个上房揭瓦的货,再配上颜启,楚氏就不用活了。
现在颜启死了,颜孝之的脾气如果在和平时期,倒适合来个和平崛起——他稳重。如果碰到乱世,那只能看天意了。
当家人尚且如此,颜肃之这样的真小弟,下场如何就更难预料了。所以,颜肃之暗搓搓地就打起了隐形的另立门户的主意了。这个世界,说穿了,还是谁的拳头大谁有话语权。大哥袭爵不假,如果做弟弟的有政绩有声望,官位混得高,设若再立个功劳开府之类的。哪怕亲妈活着,不分家也算是分家了。
这,就是颜肃之的盘算了。
这等本心,在当时是十分惊世骇俗的,所以颜肃之这话跟谁都不能说,连老婆,也是不能说的。但是这事儿又要大舅子鼎力相助,他就得跟大舅子将话给说明白了。什么练兵之法,什么世道将要有变,大家要提前做好准备啊……之类的。
姜戎是个细致的人,也隐隐有所察觉。不过姜家与颜家不同,姜家有兵,有根基,却又不是单纯靠部曲的,他们还有名望——不用这么挖空心思。如今被妹夫给点破了,登时透亮。细一想,对妹夫道:“这倒也是。然则如今……”他想说皇帝正常了,东宫也很正常。不过一想到水家,又觉得不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