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上有锁,朱利亚诺按捺住急切的心qíng,摸出一根铁丝开始撬锁。其实直接把锁砸开更快,但他不能留下痕迹。装有萨孔家族家当的箱子被撬,物品失窃,即使博尼韦尔脑子进水也能想到是萨孔家族的儿子回来复仇了。
由于紧张,他手滑了好几次,如果这是开锁训练,他肯定得挨上恩佐几棍子。终于,锁打开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塞满了书本和卷轴,还有用糙绳捆起来的纸张。这么多东西,除非一件一件仔细查找,否则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当然,有可能根本就没有“端倪”。)可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他取出一本书,是家谱,又拿出一本小册子,是家族生意的账本。他绝望地“呃”了一声。这要找到哪一年?
仓库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定是巡逻的卫兵回来了。朱利亚诺看看大门,又看看箱子。此地不宜久留,他一时没找到线索,又无法把这么多东西全带走,但至少不能再让自家的财产被博尼韦尔糟蹋。
箱子最底下压着一个扁扁的纸包,外面系着细绸缎。朱利亚诺撕开纸包一角,露出一叠纸张,他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他家的房契和地契。仓库外的人声越来越大。他匆忙将纸包塞进衣服里,贴身放着,然后盖上箱子,把它推回那堆杂物之下。
“有贼人!快进仓库看看有没有东西丢了!”
沉重的仓库大门“吱呀”一声向两侧打开,一队卫兵手执火把冲进来。火光照亮整座仓库,恰在此时,一缕飘飞的衣角消失于房顶天窗。一个眼尖的卫兵叫道:“在上面!从天窗跑了!快追!”
朱利亚诺跳出天窗,立即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恩佐的“声东击西”计划看来不怎么成功。现在只剩他一人,得想办法先脱身,然后去“鲜花涌泉”和恩佐碰头。
他跃下房顶,趁卫兵追上他之前溜进附近一条小巷。卫兵也不是吃素的,一路撵在他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换作恩佐,直接杀了他们便是,但朱利亚诺没有他那样的好身手,只能走为上策。
“抓住他!他戴着面具!”
“是个缄默者!”
“别怕,他只有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他决不是对手!”
——我一点也不想听你们这么说啊!
朱利亚诺拐进一条破落的街道,前方却突然亮起火光,原来是卫兵包抄而来。他攀着路边的建筑,上了房顶,从另一侧跳下去,没转几个弯,又和卫兵打了照面。就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从码头区逃到下城区,还是没甩掉他们。
幸运的是,下城区的街道比起码头区更为狭窄曲折。面具下的年轻脸孔浮现出一丝笑意。像极了他逃亡的那一夜,恩佐拉着他的手在下城区复杂的街巷中穿梭来去,让他初次领略这座城市中犹如迷宫的一部分。他钻进一条下水道,出来时面前却是一座散发着古怪气味的酒馆,这么晚了还没打烊:一群衣衫褴褛的酒鬼围在一起赌钱;某张桌子后方,廉价的站街女正在接客;两只猫蹲在板凳上,眼睛冒着绿光,根本不怕周围的人;一名戴古铜色面具、身材娇小的女客靠着墙,酒红色的低胸晚礼服与周围的肮脏环境格格不入,告诉旁观者她是一名缄默淑女。她指尖捏着一对骰子,黑色的眼睛饶有兴味地盯着赌钱的酒鬼们,似乎正在犹豫是否要加入他们。
朱利亚诺从下水道爬上来的时候,酒馆里没有一个人注意他。或者应该说,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了,但佯装没有看见,当他是空气。只有那两只猫同时转向他,露出尖牙,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戴古铜色面具的缄默淑女爱怜地摸了摸猫咪,对其中一只说:“怎么了,兄弟,要帮忙吗?”
朱利亚诺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在对自己说话。
“啊……呃……是的,有人正在追我……”
“嘘。”
缄默淑女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必多言。缄默者之间互相帮助,却没有必要(也不能)探明彼此的底细。
两只猫眯起眼睛,懒懒地打着呵欠。朱利亚诺眼前一花,恍惚看见一阵明艳的红色舞过眼前,定睛再看时,缄默淑女已换上了他的月亮面具。他摸摸自己的脸,心中暗惊,对方的动作竟然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便对调了两人的面具。
朱利亚诺向她点点头,飞快地逃离酒馆。
不远处,一对缄默绅士正沿着流淌污水的水渠散步。有人追上他们,说了句“帮个忙”,其中一人旋即脱下自己的青色外套,另一人拽开求助者的黑色礼服。两人就像围着求助者跳舞一样,不出几秒就帮他换上了一套新装。
屋顶上,一名裹着白色貂裘的缄默者正拄着长剑眺望远方。忽然,背后传来瓦片被人踩中的“哗啦”声。戴古铜色面具、穿青色外套的年轻人爬上屋顶。缄默者仍旧保持远眺的姿势,挥去身上的貂裘。年轻人丢下青色外套,抓起貂裘,披在肩上,无声地滑下屋顶。
窗户大敞的房间中,缄默者戴着一张饰有华丽南国鸟语的金色面具,两只手扯紧一条细绳,紧紧勒住眼前男人的脖子。对方死死抠住细绳,双脚拼命蹬着地板。不出几分钟,蹬踢便停止了,男人的舌头垂在嘴唇外,眼珠向外凸起,脖子软软地歪向左边。缄默者抽回细绳,男人的身体便如一块臭烘烘的烂ròu一样瘫在地上。夜风chuī起薄纱窗帘,一名穿白色貂裘的缄默者攀着窗户,跃进屋内。他瞄了尸体一眼,不发一言。两人心照不宣地jiāo换面具,然后各自选择一扇窗户跳出去。
东方渐白,一队卫兵瞪着泛起血丝的眼睛,个个手执火把和长剑,气势汹汹地穿过街道,若遇挡路的摊贩,就一脚踢翻。早起的行人纷纷避让,缩在街角不敢动弹,刚开张的铺子一见他们,赶快关上门。一名戴鸟羽面具、穿白色貂裘的缄默者混在人群中,远远望了他们一眼,然后退回建筑投下的yīn影中。一个卫兵瞥见人群中有个不同寻常的白色人影,再仔细一看,却发现哪儿有什么白衣人,连忙狠狠揉眼睛。
在“鲜花涌泉”玩乐的一夜的客人陆陆续续乘马车离去,夜里热闹喧哗的jì院到了白天显得寥落了许多。众人都向外走,却有一人逆着人cháo,向里而去。管事贾欧双手jiāo握,立在门口向客人道别。瞧见逆向而来的那人后,他殷勤地迎上去。对方疲惫地举起左手,做了个问好的手势,然后摘下面具,露出年轻苍白的脸孔。
“您怎么换了身衣服?”贾欧问。
“哦?我有吗?”朱利亚诺斜睨着他。
“……是在下记错了,您一直穿着这身呢,非常合您的气质。”
他垂下眼睛,深深鞠躬。
第91章 画中的线索
朱利亚诺缓缓登上楼梯,步履沉重,倦意浓浓。奔忙了一夜,回到安全的环境之中后,他只想倒头大睡。不知恩佐回来没有。刺客身手绝佳,脱身应该不成问题吧。
他推开“静谧之间”的门,愣了一秒,然后猛地把门关上。
刚才……好像看见了什么决不可能出现在他房间里的诡异景象……
他揉揉眼睛,以防自己因为疲惫而产生幻觉,接着再度推开门。
——恩佐坐在chuáng上,赤着上身,肌ròu结实的脊背微微弓起,白金色长发披在身前。乔瓦尼斜坐在他背后,正给他一处伤口擦药膏。chuáng上还放着剪刀和绷带,地上堆了几块染血的纱布。
朱利亚诺将面具丢向两人!
“什么鬼!他为什么在这儿!叫他滚!给我滚!听见没有!”
他语无伦次地怒吼。
面具砸中恩佐的脑袋。他抱头“哎哟”一声。乔瓦尼麻利地跳下chuáng,丢掉药膏,一手叉着腰,“至于吗?我不过就帮他擦个药而已。”
朱利亚诺一声不吭,从靴子里拔出匕首。
“好好好,我走就是了!服了你们两个!”乔瓦尼用梵内萨方言骂骂咧咧,走向门口,经过朱利亚诺身边时,他用挑衅般的语气低声说:“你害他受伤了,真是个‘体贴’的恋人。”
“你……!”
没等他想出一句机灵的反驳,乔瓦尼便甩上门。他只好将怒火撒在恩佐身上。
“你和他……!你说过再也不会跟他们有瓜葛,这才多久就忘了?!你是不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那我来替你管怎么样?gān脆切掉永绝后患!”
他提起匕首,用力挥下,一刀cha在恩佐双腿之间,只差一丝头发的距离恩佐就要永远跟他的老二说再见了。刺客往后缩了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利亚诺:“这关下半身什么事?我受伤了,自己够不到所以找个人帮我包扎怎么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
“其他人都刚好没空啊!你当jì院是皇宫,大家都不用工作的?”
“这个破地方难道连医生都请不起?!”
“我怕走漏风声!相熟又口风紧的医生不是没有,但住得太远了,去找他就无法及时赶回,我怕你回来见不到我会着急。”
你害他受伤了。想起乔瓦尼临走前那句话,朱利亚诺心中百味杂陈。虽然他气得颇想狠揍恩佐一顿(顺便再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jì),但愧疚和心疼终究占了上风。他的恩佐,他英俊又温柔的恋人受伤了,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添了一道新伤,最终会变成狰狞的疤痕——全是为了他。
他扁了扁嘴,坐在恩佐身旁,轻轻拨开对方的刘海。“砸疼了吗?”
“……如果你去约德全境运动大会上参加掷铁饼项目,一定能拔得头筹。”
“你不会躲吗!”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下狠手……”
朱利亚诺拔出cha在恩佐双腿之间的匕首,手指灵巧一转,晃了晃刀刃,把它cha回靴子里。
“现在你知道了。”
“现在我开始后悔教你耍匕首了……”
“你要后悔的地方还多着呢。”
朱利亚诺和捡起乔瓦尼扔下的药膏,爬到恩佐身后,用手指沾了一点儿,抹在恩佐背后的伤口上。
“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善妒……”恩佐绝望地叹了口气。
“是我的错?!你又不是不识字,知不知道‘避嫌’两个字怎么写?看到你不穿上衣跟你的旧qíng人腻在一块儿,谁能不想歪?”
他重重一按伤口,恩佐疼得“嘶”了一声。
“轻点儿!你想弄死我吗?”
“这么点儿小伤就要死要活,缄默者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如果我死了,肯定不是因为身上的伤,而是因为被你伤了心。”
“油嘴滑舌!”
恩佐回过头,笑嘻嘻地吻了吻朱利亚诺。“全是实话。”
朱利亚诺红着脸推开他。“少跟我来这一套。”他拿起绷带,轻柔地缠在恩佐身上,“你怎么会受伤?”
“撤退的时候被人从暗处she了一箭,擦伤而已。”
“你这么厉害,也会被暗箭所伤?”
“我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再说了,假如什么攻击都能完美闪避,那我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缠好绷带,朱利亚诺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恩佐背上一道陈年旧伤。恩佐似乎觉得很痒,扭动身体躲开他的碰触。
“你那边进展如何?找到什么线索了?”
“别提了,什么也没找到,时间太紧,不能一件一件调查。最可恨的是博尼韦尔居然把我家大部分家产都拍卖了!岂有此理!幸好我抢救出了一点儿,要不然我家就真的片瓦不留了。”
他从里衣中取出纸包,拿剪绷带用的剪刀剪开绸带,拆开外面的防水油纸。纸包里是一叠文书。恩佐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房契?你抢救出来的就是这个?”
“你那是什么表qíng,这是我家的祖宅,怎能落到外人手里。”
恩佐放下房契,糙糙翻了翻其他的文书:“都是房契和地契。你……我都不知道是该夸你还是该骂你……”
“哼,你那么有钱,在梵内萨不知有多少地产,大概不屑于我这几栋旧宅破屋吧。”
“我理解这些东西对你的重要xing,但是朱利亚诺,我们的目标是寻找你家人被害的原因,而不是密谋夺回你的家产……”
他翻到文书最下面,“这是什么?”
一叠地契下压着一张亚麻布。恩佐好奇地打开它,然后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滚到chuáng下。朱利亚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忙脚乱地把亚麻布藏到背后。
“笑什么!有这么好笑吗!当心笑得你伤口炸裂!”
恩佐一只手搭在chuáng沿,另一只手努力撑起身体,“那是你几岁时即兴挥毫的‘大作’呀?真是充满童趣,快让我饱饱眼福……”
“够了!”
那张亚麻布上糊着一团缤纷的颜料,还有许多孩子的手印。从颜料的形状勉qiáng可以判断画的是一幅全家福,最上方的三角形和方形代表一座房子,下面有三个挥舞着触手的小人,左右两个很高,中间那个很矮,代表父母和孩子。
这是朱利亚诺孩提时代刚发现颜料的好玩之处时所画的一幅稚嫩的涂鸦。当然,做父母的每当看见孩子对某个领域产生兴趣,就会莫名地生出毫无根据的自豪想法:他一定是这方面的天才!朱利亚诺的父母也难以免俗(而且一厢qíng愿)地认为,也许儿子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了不起的画家。那幅儿童涂鸦被维托·萨孔雇人装裱起来,当作未来大画家的处女座高高挂在屋子里。而朱利亚诺本人……当他长到一定年岁,获得基本的审美之后,每每看见自己的那幅涂鸦,就恨不得纵身跳进德兰河,再也没脸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