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我一直觉得那是本烂书……”恩佐抓抓脑袋。
女学者移开目光,慢慢摇了摇头,表qíng好像在说“真是不学无术”、“这种人怎能当朱利亚诺的老师”、“误人子弟啊”。
“呃,您能破解密文吗?”
“我可以试试,不过需要时间。”
“留给您的时间恐怕不多,您必须尽快……越快越好。”
“我知道,我也很好奇萨孔家族到底惹上什么祸事才惨遭不幸。”
他们回到马车上,恩佐一反先前的冷漠,殷勤地为女学者拉开车门,还扶她上车。狄奥多拉一直古怪地看着他,不过没说什么。
马车驶上乡间道路。三不五时便能看到农民成群地往城市方向赶路。车厢中忽然传出声音:“您不会bī他做他不qíng愿的事,对吗?”
恩佐神色如常,灵活地驱使马儿绕过路上的水坑和石头。“您指什么?”
“假如朱利亚诺不愿成为缄默者,您不会qiáng迫他吧?”
“当然不会,我尊重他的意愿。”
“可我看您不像那种轻易放弃的人。”
“我没有放弃,我只是……愿意静观其变。”
“先生,我研究龙族学,你热爱爱丽切·伊涅斯塔,两者天差地别,却有相似之处。龙族文化中有一种概念类似人们常说的‘命运’,叫作‘无名之力’,它们认为世间万象无不是‘无名之力’冥冥中运行催动的结果,而万物从诞生之始便被定下了未来。爱丽切·伊涅斯塔认为众神可以支配人类的命运,无论凡人如何挣扎,都逃不掉宿命。这两者岂非异曲同工?你是不是有绝对的把握:朱利亚诺不论如何都势必走上众神安排的道路,所以才敢这么自信地说话?”
恩佐望着前方,梵内萨巍峨的城墙和许许多多高耸入云的尖塔从冬季的雾气中逐渐显露,呼啸的寒风带来神庙悠长的钟声。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到底值得庆贺,还是令人怅惘?
“是的,我是这么相信的。”
“我回来了。”
恩佐推开“静谧之间”的门,发现朱利亚诺仰面躺在chuáng上,双手枕在脑袋下面,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一听见恩佐的声音,他立刻从chuáng上跳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chuáng沿。
“找到什么了吗?”
恩佐含糊地应了一声,坐在chuáng上,往朱利亚诺身边靠了几分。“找到几封密信,你的老师拿去破解密文了。”
“还真有东西啊!我本来没抱多大希望……”
说着,他作势要解恩佐的衣服。刺客吃了一惊,“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你在想什么啊,我只是帮你换药而已。”朱利亚诺鄙薄地哼了一声。
一天之内连续被两个人鄙视,恩佐郁闷至极。
朱利亚诺帮他脱去上衣,解开身上的绷带。伤口愈合得很好,不见感染的迹象,再过几天就能完全康复,只会留下一道疤痕。朱利亚诺拿出一瓶酒,沾湿纱布,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恩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肩上的肌ròu却紧紧绷着。他正努力忍受疼痛。
清理完伤口,朱利亚诺给他换上新的纱布,整整齐齐地缠好,顺便打了个蝴蝶结。幸好恩佐看不见背后,否则肯定要抗议。
“你包扎伤口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我倒宁愿永远没有施展所长的机会。我不想你受伤。”
朱利亚诺摊开手掌,贴着恩佐的脊背,沿着他jīng悍的肌ròu向上移动。每向上几寸,手掌就能感触到凹凸不平的旧伤疤。
他竟受过这么多伤。
“我记得你曾说过缄默者所受的每一次伤都会刻骨铭心。你记得自己身上每道伤痕的来历吗?”
“记得是记得,但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朱利亚诺的手掌停在他的右肋,那儿有三道平行的伤疤,两头细,中间宽,像动物的抓痕。“这个伤是怎么来的?”
恩佐微微蹙眉。“六年前去刺杀多罗希尼亚的一个富豪了,他养了三头变种利齿凶獒,这是其中一头留下的纪念品。”
“其他两头呢?”
“被我做成皮衣了,你想看吗?”
朱利亚诺没有回答,手掌继续移动,掠过脊背中央一道细而深的疤痕。“这个伤呢?”
“三年前去刺杀尼达尔的一个贵族,他的保镖身手了得,使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直刃刀,刀刃像蝉翼那么薄,出鞘的瞬间刀势最凶。”
“我猜,那把刀也被你带回来留念了?”
“没有,它碎了。”
手指沿着肩胛骨游向左侧心口。恩佐不舒服地扭了扭。“够了吧?要是想听我的辉煌战绩,我可以跟你绘声绘色地说上三天三夜,说到你吐了为止。”
手指停下了,顶在背部左侧心脏之后的位置。那儿有一道贯穿身体的伤痕,同时在前胸和后背都留下了可怖的疮疤。
“这个伤呢?离心脏这么近,你竟还活着。”
“……是我命大。”恩佐喃喃道。
“哪个高手刺的?”
恩佐沉默地向旁边一躲,抓起衣服披在身上,遮住后背,不让朱利亚诺继续抚摸。
“我不想提。”
“为什么?”
“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难道你打输了?”朱利亚诺大为惊奇,“你居然也会输?谁这么厉害?”
恩佐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朱利亚诺识趣地闭上嘴。他明白那道伤痕非比寻常,不是战士用来夸耀战绩的资本,而是不堪回首的耻rǔ。换作一个普通剑士,或许会用浮夸的措辞去美化那次失败,将其变成虽败犹荣的高贵战斗,但缄默者从不说谎,所以恩佐也不会虚饰自己的败绩。
“你要是不想说……那就……那就算了……”朱利亚诺如履薄冰,生怕触到恩佐心中的痛处。和恩佐在一起这么久,他发现刺客身上仍有许多未解之谜。
恩佐穿上衣服,起身走到拉着厚重窗帘的窗前,双手抓着衣襟,表qíng风云变幻,一会儿痛苦扭曲,一会儿又洋溢喜悦。朱利亚诺战战兢兢地坐在chuáng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从未见过恩佐表现出这种异常状态,看起来十分的……癫狂。
这时恩佐蓦地转身,脸上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狂热表qíng,压低声音说:“我没输。最终……最终是我赢了!”
朱利亚诺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喉结滚了滚:“你、你没事吧……?”
上衣松松垮垮地挂在恩佐肩上,胸前大敞,心口的那个伤疤刺得朱利亚诺眼睛发疼。恩佐向他走来,他能听见刺客粗重浑浊的呼吸声,好像刚才经过了什么激烈战斗似的。
恩佐在他面前蹲下,直视他的眼睛。朱利亚诺就像被蛛网黏住的蝴蝶一样,被他银灰色的双眸所捕捉,浑身僵硬,手脚发麻。
“受这伤的时候,我还很小,年纪只有你现在的一半大。”
恩佐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个缄默者受命刺杀我和我母亲。他几乎成功了,我母亲死了,他给我留下这道伤。可我没死。我挣扎的时候扯落了他脖子上的圣徽。不久前他才向众神祈祷,得到回应:第一个碰触他圣徽的人将继承他的剑。所以他没对我痛下杀手,而是治好了我的伤。他成了我的老师。
“我无数次想逃,又无数次被他抓回来,最后我决定乖乖听他的话,学会他所有的本事,这样他就再也不能阻止我了。最后我成功了——击败他,砍掉他的拇指,将他赶出梵内萨城。他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走了。从此约德诸城邦再也没人听过他的消息。我以为我终于获得了自由,却发现自己反而陷入众神所编织的囚牢。我不能恢复以前的身份,一旦我这么做,必定招来杀身之祸。但我也不知道作为普通人该怎么生活,没人教过我如何当普通人,没人为我指点迷津,我只会缄默者的处世之道,我的脑子里只有诸神的声音,眼睛只能看到祂们指点的道路,失去祂们,我就完全不知所措。不当缄默者,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恩佐站起来,面无表qíng地俯视朱利亚诺,苍白的面容宛如神殿中俯瞰众生的神像。
“只有一次,朱利亚诺,只有唯一一次,诸神给了我选择的机会,不再回应我的祈祷,而是对我放了手,将选择的权利jiāo给我。”
他温柔的拨开朱利亚诺的头发,“假如连你也离开我,那么我就……”
朱利亚诺挥开他的手,向前一扑,用力抱住他的腰。两个人一齐滚到地毯上。
“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么可怕的话!”朱利亚诺喊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不论你是不是缄默者,不论我是不是缄默者,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他将脑袋埋在恩佐胸前,“我知道以我的身手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我还是要说:以后我会保护你的,决不让你再受伤害!你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人,谁也休想把你从我这儿抢走——就连神也不行!”
恩佐按住他的后脑勺,想要把他揉碎在自己怀里一样死死地搂住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知是笑声还是哭声的声音。
第94章 密信中的真相
几天后,安托万来到“鲜花涌泉”为狄奥多拉女士送口信,说密信已经全部破译,让他们去铜鲤旅店取。安托万第一次进jì院,遭到一大帮jì女惨无人道的调戏,最后哭着跑回马车上,引来jì女们的哄堂大笑。后来他就一直警惕地缩在马车一角,抱着膝盖,活像个惨遭歹徒调戏的纯真少女似的,直到恩佐和朱利亚诺钻进车厢时,他还保持着那个状态,一路上不肯跟他们说话,一个人不停念叨“康斯坦齐娅小姐说的对,jì院果然不是正经人该来的地方”,看恩佐和朱利亚诺的眼神也变得很不对劲。
马车终于抵达铜鲤旅店,安托万第一个冲下车,飞也似地逃上楼,嘴里发出鬼哭láng嚎的声音。朱利亚诺听了直翻白眼。
他们找到狄奥多拉的房间,女学者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一手撑着额头,双肩塌下来,桌上散乱地放着一堆纸张,羽毛笔斜cha在墨水瓶中,女学者的手指上还站着墨迹。
听见有人进门,她的肩膀警觉地绷紧,立刻转过身,一只手紧紧抓着椅背,仿佛害怕有敌人来袭。发现来者是朱利亚诺和恩佐后,她松了口气,又回到先前颓唐的样子。
“怎么了老师,您看起来心qíng不佳。”
狄奥多拉拾起桌上的信纸,随便理了理。或许是因为心烦意乱,理了好几次都没理整齐。
“我没想到密信中写的竟是那种内容……也许我不该让你们看它。你们尚未接触到yīn谋漩涡的中心,现在抽身或许还来得及……”
恩佐抓住信纸的另一端,狄奥多拉却不肯松手。他们对峙了好一阵,最终女学者妥协了。恩佐转过身一边走向朱利亚诺,一边阅读纸上内容,忽地笑出了声。
“那个神神秘秘的委托人说的没错,博尼韦尔虽然只是一城总督,却有着超越自身地位的野心。收他那么多酬金不算冤枉。”
“写了什么?!”
朱利亚诺抢过其他信纸,逐字逐句读了起来。才刚读完第一封信,他便觉得头皮发麻,如有寒气渗入骨髓,让他连细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尊敬的总督:
您的要求极为合理,我也认为可以接受。只要您如约献上约德诸城邦海军配置简图和陆军换防时间表,慕卡尼亚收复约德的大计便一定能取得成功,您的忠诚必当换来丰厚的奖赏,信义也值得诚挚的许诺。您不但不会失去当下的地位,而且荣华富贵更胜以往。
帝国衰落时,约德诸城选举总督卢斯统领人民,称作“至尊总督”,地位等同一国之主。然而卢斯过世后,各城邦同chuáng异梦,至尊之位就此空悬。卢斯曾有的尊贵与荣耀,您如今唾手可得。当我国军队扣响约德的大门时,您若守信献城投降,那么我保证,您将成为约德的第二任“至尊总督”,届时整个约德都将奉您为尊主,试问自卢斯以来,谁有过如此的地位与尊崇?你我的合作,不仅能使我收复先祖的河山,更能为您带来无穷的益处,身为国王,我言而有信。
祝您安康。
克莱芒
慕卡尼亚之主,龙神的仆人,达理安的末裔,帝国的合法继任者
朱利亚诺将信纸攥成一团。
“博尼韦尔——!他还有脸污蔑我父亲叛国,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卖国贼!他居然出卖约德诸城邦的军事机密以换取荣华富贵!那条污秽的狗!”
他知道父亲为何要藏起这些信了。作为博尼韦尔的书记官,他无意中碰触到不该知晓的秘密,但又无法昧着良心装作一无所知,所以他偷出这些信,藏在只有萨孔家的人才知道的地方,作为日后指控博尼韦尔的证据。博尼韦尔发现信件失窃后,立刻怀疑到他头上,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人灭口,企图掩盖罪行。
“冷静。”恩佐从他手中抽出信纸,“博尼韦尔想必也害怕罪行败露,否则不会把事qíng做得那么绝。我倒是惊讶慕卡尼亚居然在筹备战争。虽然他们一直号称帝国的正统继承人,但我以为只是嘴上说说追求心理优越感而已。想不到克莱芒竟真的打算进攻约德诸城邦。”他嗤笑一声,“慕卡尼亚是内陆国,没有出海口,从战略上来说,必须占领拥有深水港的约德地区,才能控制法古斯南方海岸线和贸易路线。”